1 ☆、浪淘沙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岖還知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泰和十三年,前朝末代明帝蕭氏錦華頒下最後一道旨意,宣布正式禪位于兩代駐守平州的劉氏一族,時任平州節度使、陳王劉楷受玺即皇帝位,改國號陳,改元慶熙,定都長安。經歷一個多世紀連綿戰亂,海內終歸一統,四海升平,國泰民安。蕭錦華受封永州王,攜家眷長住長安北郊明德宮,禮遇一切如常。

然永州王蕭錦華的錦衣玉食并未持續多久,慶熙三年冬月初五,蕭錦華猝逝于明德宮中,享年三十九歲。新帝劉楷以皇帝禮厚葬于前朝皇陵,葬禮當天,長安城內萬人空巷,場面甚是隆重。不久坊間傳聞,蕭氏之死與劉楷有莫大關系,而其家眷子女喪禮過後即杳無音訊,劉氏皇族遍訪無蹤,一時謠言四起皇帝也無甚好辦法。

可是頭疼的終究還是皇族,劉楷待人賞罰分明,勵精圖治,百姓自然願意如此豐衣足食,于是就連說書先生也覺得此等謠言了無生趣,漸漸也就被人淡忘到腦後去了。

時光一天天流逝,二十年過去,劉楷六十八歲那年下诏退位于次子劉深,遷居毓陽宮為太上皇。這位意氣風發交結五都雄的昔日陳王已漸顯老态,此後便過上了宛如尋常人家老者的生活,子孫滿堂,和樂安寧。劉深少時随父征讨叛軍,也是功勳卓着,但多年宮廷生活的滋養卻從未增加這位新皇帝的驕奢淫逸之氣,劉深五年內平西南羌族叛亂,穩東南海疆。德行教訓,加于諸侯,慈愛利澤,加于百姓,故海內歸之若流水。二十年來的統治,劉氏皇族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這是一個值得名垂青史的盛世。

景運六年,暮春,南安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院中桃花正開的盛極,花瓣搖曳在女孩子的淺綠色襦裙上,随風飄舞,搖曳生姿。南安山莊十來歲的侍女正值花季,手提精美食盒翩翩趕來,纖指打開盒蓋端出一碟精致茶點的同時,有意瞟一眼一旁半閉着眼睛休息的公子,臉頰泛出羞澀的緋紅。那是她們侍奉了許久的公子爺,女孩子們總是愛屋及烏,她們眼裏的公子爺雖在病中,容顏依舊天高月朗。

竹榻上的青年人輕輕咳了一聲,不小心帶動胸口未愈合的傷口,瞬間疼出一身冷汗。青年人身着灰綠色睡袍,不自覺撫上胸口,面色蒼白如紙。

三月前一個大雪天氣,山莊莊主下山訪友,歸途遇到不知何方刺客的襲擊,千鈞一發之時,莊主愛徒擋下致命一箭,箭傷貫穿身體,令江湖名醫束手。過了兩天,江湖人稱老山羊的神醫孫有泰風塵仆仆趕往山莊,自稱能救回青年人性命,莊主無奈死馬作活馬醫,總算保住愛徒生命。

自受傷以來已經三個月之久了,才被孫神醫允許下床走動,這樣的破敗身體,注定好不了了麽。

孫神醫擱下手中溫熱湯藥,随手搭上青年人的脈搏,表情飄忽不定,青年人極力忍住嗆咳免得牽動傷口,還是忍不住咳嗽幾聲,随即力竭歪倒在榻上。

“先生,我家公子這傷早該好了,卻常常身體無力,且半夜心口痛的發緊,到底何故?”開口的是青年人身邊的小厮玉鈴,蒼白的青年人無力說話,卻只是擺擺手示意玉鈴莫要幹擾孫神醫診脈。

“知恩啊,”孫神醫緩緩開口,“你這傷貫穿前胸,偏一分則刺中心髒,藥石罔效。即使恢複,心脈也受到極大創傷,只怕難以如從前般習武練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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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知恩略喘幾口粗氣,總算可以開口說話。

“先生,晚輩早料到會是如此,既是命定多說無益,還望先生告知今後事。”

“你這後生懂事的可怕,我只說今後若能好生養着,頤養天年不成問題。可我年事已高,怕不能時時為你調養,我知你有心事未了,待了卻心願卻不知是何年月,彼時我早該見我那早逝的妻兒去了罷。”老山羊說着說着眼圈竟紅了三分。

“晚輩何德何能受先生如此垂愛,我既已無望康複如初,但求先生看在恩師的薄面,多費心了。若有何不測,我命該如此,只望先生平安。”陸知恩撫着胸口,呼吸愈發急促。

“你這是說何混話,你師父年輕時對我全家有恩,有我老山羊在一日,便不會撂下你一日。知恩你一定善自珍重,方不負你師父熱望。今後飲食需多方注意,清淡為佳,酒是萬萬不可再沾。我四海為家受不了這山莊的拘束,這幾月可算是要憋瘋老朽,我予你跟了我一年的信鴿,這鴿子通人性,萬一有事随時喚我。唉該注意的以後再談,現下還是喝了這些藥最要緊。”老山羊打了個口哨,喚來雪白信鴿,鴿子歪頭偷瞧陸知恩,神情宛若山莊的綠裙侍女,咕咕幾聲,可愛至極。陸知恩不由得微笑,這小小的靈物真是治愈。

随即陸知恩皺了皺眉頭,憋一口氣灌下濃苦藥汁。這苦藥,原本是最難下咽的,如此看來,是要喝一輩子了呢。

玉鈴看着公子端起藥碗勉力的樣子,心頭酸酸的差點沒掉下淚來,公子天生身體不算太好,一直斷不了服補藥,回回服藥直喊苦非要他備好糖塊才肯喝。近些年随莊主習武,公子的體質已經與常人無異,只是受傷後才一日日變成這樣子,藥用的多了也就不再覺得苦。擡頭見天色漸沉,他扶起自家公子回屋安頓好,正欲合上門扉,只聽得公子喚他索要銅鏡,便摸起身邊銅鏡恭敬遞與他。

陸公子看着鏡中人又看向玉鈴,只見玉鈴再也忍不住低聲哭泣,不多久已是滿面淚痕。他輕嘆一聲,幾個月的時間,鏡中人瘦了一圈,面色暗黃多長了許多黑斑,過去那個俊朗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玉鈴不哭了,至少你的公子還活着啊,活着就好,真的。”

孫神醫這才從袖中抽出剛從街上撕下的告示,知恩這孩子自幼習自前朝太傅宇文翊的一手好字,怕是藏不住,若從此走上這條路,便一生勞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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