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西江月

“大汗遠見,當年為求娶王妃割讓的三個重鎮終于要收回來了,我等在此提前恭賀,只是大汗日後若是成事,不要忘了給兄弟們分一杯羹便好。”

汗王大帳,必勒格在幾個臣子兄弟一再相敬之下,舉起酒爵便一飲而盡。邊塞的酒如草原上的寒風剛烈狠辣,入喉卻是回味無窮,必勒格不由感嘆一句好酒。

蒙古與東宮一直聯系緊密,不久前東宮飛鴿鴻雁傳書至北境,信中說到大陳皇帝劉深昏倒在祭壇前二三事,時機已至,望蒙古王庭給予助力,太子若順利繼位當盡快歸還當年三座北方重鎮,另賜金銀美女以示感謝。必勒格當年登上汗位若不是受東宮協助萬萬不能成事,雖不盡情願卻只能如此,劉炯并不是下任皇帝的最好人選,然對于自己與衆蒙古勇士的野心而言,這樣的平庸君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大陳皇帝已經是油盡燈枯之狀,不日南朝必會有消息到這邊來,兄弟們這些日子可要比平日更加辛苦,必勒格在此先奉上好酒謝過各位了。,”必勒格說着自王座之上站起身來,命侍女為在座各位斟上這辛辣清冽的好酒,高舉酒杯飲盡一杯佳釀道,“各位但講是好酒不是?”

“王庭的酒水從來都是好的,想來那南朝太子在禁宮之內勾心鬥角,哪比得上我蒙古這天高任鳥飛的廣闊天地來得自在?在那般憋悶死個人的環境裏,便是有幾十年的佳釀也如清水般寡淡無味罷了。”

“兄弟們用得開心便好,以前皆是我蒙古向南朝進貢牛羊毛皮一類,不想風水輪流轉,也到了南朝回報于我等之時,衆位這些年與我患難與共連人生大事都耽誤下來,必勒格也該為你們在那些個南朝美女中物色物色才好啊...”

“南朝不過是将該是我們的土地人口物歸原主而已,卻要我蒙古傾盡全力相助,買賣做得真是實惠。”

“長安城已經是連續大旱,國力并不會充足,這些已經是他們盡力而為。劉楷劉深均是英明君主,壓得父汗與我皆是不敢輕易有所行動,若是本汗扶持劉炯上位也是好事。我若是有生之年能成中原之主,屆時世間財富唾手可得,還會在乎一時得失?”

“還是大汗英明,我等只看到眼前小利,未免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

“巴根如今有所長進啊,看樣子王妃逼着你讀的那些書管用了,想不到啊想不到...”

“一個個只會取笑我,明日也讓王妃将那些書給你們這些粗人看看,這好酒好菜堵不住你們的嘴。”

“可別...書還是你自己讀吧,我是自小騎馬射箭長起來的,從來可是最怕那些個密密麻麻的酸腐東西,讓我讀書還不如讓我去多獵幾頭麋鹿下酒來的實在...”

如纓帶着兩個孩子做完今日日課,便攜鐘靈一人領着一個寶貝走出大帳來透口氣。吉雅極乖巧地跟在鐘靈身旁,小腳踢打着原上芳草;吉達卻一刻都老實不下來,總是鬧着要去找父汗騎馬。小纓兒蹲下身去慈愛地捏住兒子鼻尖,小家夥面對母親咯咯地笑出聲來。這三四年的時光稍縱即逝,女體本弱為母則剛,吉達吉雅兩個孩子胃口好因此長的有些分量,長安城的劉如纓曾經是個不愁吃穿的小姐身子,而如今的小纓兒自從做了母親後經常抱他們,又生性喜歡舞槍弄棒從沒有一日缺少鍛煉,因此也是練就出了一身力氣。

蒙古大地并沒有主人家眷不能輕易見外男的規矩,如纓又是平易近人從來沒有王妃架子的女子,因此必勒格也放心讓她協助自己處理事務。久而久之這小婦人和丈夫身邊的幾個勇士混得很熟,還經常找他們切磋武藝,連日常家宴也是衆人席間的開心果從不有所避諱。這邊如纓正帶着兩個孩子取了侍女想要呈進去的嶄新杯盤,聽得帳內交談便駐足留了下神,幾人話語中透露出大陳皇室的消息,讓她心下一驚。

“鐘靈姐姐快些把吉達吉雅帶走,這裏不可久留。”纓兒故意放低聲音囑咐鐘靈将兩個孩子遠遠帶走,遂整理衣袍繼續聽了一會兒。待幾人散席出來時,一瞬間斂起神色裝作何事都未曾發生,還真是将那幾個粗枝大葉的蒙古人糊弄得不錯。必勒格與他的王妃朝夕相處,因此小纓兒眼眸間不經意的閃動,還是讓他登時便輕易捕捉。

“丫頭又偷聽了,有什麽事情我不會瞞你的,為何不進去聽?”待其他人三三兩兩離開,必勒格一把将他的丫頭摟進懷裏,也不顧周圍往來侍從觀瞧他們時暧昧的目光。她的丈夫擅長飲酒卻張弛有度,因此雖在宴席間推杯換盞卻也只是微醺而已。他的懷裏溫暖而帶着些酸辣的酒氣,伴着草原的草木香氣令人覺得心曠神怡,倒也讓纓兒方才升騰起來差點壓不住的怒火消退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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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纓兒知道大汗所做的事情必有緣由,可是那邊畢竟是我的至親,可是皇爺爺身子不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告訴你了又有何用?你已經嫁到這邊來這樣久了,大陳那邊已經如前生記憶,纓兒只記得做好草原王妃,教育好兩個孩子,就是最大的功德。”

“雖然我只能眼看着事情發生而無能為力,可是你至少讓我知道。日後不管形勢如何發展,纓兒必是能同大汗同甘共苦的,這些事情你不必瞞我就是了。”

“好,以後都聽你的就是...”

丫頭心重,必勒格一早就知道,因此故意隐藏下許多關乎那邊的計劃行動。兩虎相争必有一傷,淳王出事後相關消息着實已經瞞了她兩年,如若一定要扶助東宮上位,也許遠遠将他的岳父貶谪至西北也是不錯的選擇,至少能保全他們一家。

景運十七年六月終于天降甘霖,幹渴了許久的土地經連續十幾天的暴雨如注終于開始煥發生機。農人見雨水均跪地感謝天神降福于世眷顧生靈,而此時禁宮之內,劉深已經漸漸到了彌留之際。

劉深自春季祈雨祭暈倒之後便一病不起,腰傷漸漸嚴重早癱在床上二便不知。吳貴妃攜一衆妃嫔日夜蹲守在養心齋內輪流伺候着,平時注重保養的身體和肌膚也日漸衰退。相濡以沫四五十個年頭,雖然一生都在為自己和兒子的榮華富貴籌謀,若說同夫君沒有感情卻是假的。不知不覺之間,這老妪本來灰白的發絲已經全部見白,如同那榻上君王的須發一般。劉深一生身邊女人無數,但到這個年齡也已經凋零得差不多,曾與他自年輕力壯時期一同受苦受難過的妻妾竟只剩下吳氏一個,這當年的一對璧人,已經蒼老得宛如一般人家的老夫婦。

“這麽看來,朕與萱兒也可以算是白頭到老了。”吳氏自榻上支起劉深因為長期卧床而日益癱軟無力的身子擁在懷中,這年老的皇帝,年輕時再龍虎姿态氣吞山河,行将就木之時也不過如常人一樣的老态龍鐘。

“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陛下還有心情開萱兒的玩笑,”皇帝用力坐起,身子一攤爛泥一般幾無知覺,可吳氏還是擎着他身體一下一下地按摩着說話,“話說陛下已經有幾年不曾稱呼我閨名,這且是仗着病中越發小孩子脾氣了不是?”

“才不是,朕一生風光無限衆叛親離,到老卻也只有你一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也是朕的福氣了。”

“那陛下就該養好身子多陪萱兒幾年,才是最有福氣的,至于政務什麽的沒有心力便交給孩子們就好了,我們也像父皇母後那樣過和樂安寧的日子去。”

“朕實在是有心無力了,這一年來萬民生計艱難,還不知這一場雨能否有所緩解。想來我大陳再恢複強盛的那一日,我是再無福見到,只等孩子們再行努力了啊。”

“陛下說什麽喪氣話呢,累了就睡一會兒吧,萱兒在這兒陪着你。”吳氏坐在夫君華貴龍榻之上,将他瘦得脫了形的身子緩緩放平,劉深第一次面容這樣安詳,有如日常富貴人家頤養天年的老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人幾十年相互猜忌在此時也早就抹殺了個幹淨,風風雨雨積攢下來的綿綿情意一時抵消了所有矛盾和龃龉。

周圍環境一時安靜得針砭落地之聲清晰可聞,劉深覺得身上病痛消失了大半。恍惚中已經去了四十年的發妻戴氏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一口一個深哥哥地圍着他打轉轉,少年時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如同窗外的瓢潑大雨,潤濕了幹渴多年的赤子之心。戴家小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那個天真爛漫的姑娘曾經傾注了他青年時候所有的悲歡喜樂,自那小女兒身後,劉深的心再無波瀾。

“萱兒幫我辦件事好嗎?讓煥兒回來一趟吧,我想見見孩子們。”這老人即将入夢之前開口向吳氏說話,語氣近乎懇求。

“陛下睡吧,我盡力就是。”

吳氏掩上門扉告辭而去,向門外侍從點頭示意。好戲,就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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