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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顯然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圍殲之戰。

集全寨屯軍在編人員四百餘人, 以逸待勞、以衆擊寡, 又占天時地利人和之便……其場面幾乎從容到不好意思被稱之為一場戰鬥。

而很顯然, 那嘉戎的十七人小隊對此一無所知,甚至極度冒進的采取了就地分散成三組的策略——

于是這場伏擊順利地變成了一次絞殺。

各家院牆上随處可見的十字箭孔中悄無聲息地探出寸許箭頭, 待獵物進入狩獵範圍的一瞬間, 箭雨齊發, 似是無聲的戰鼓與號角。

同一個位置的十字箭孔內絕不發出第二箭, 藏身在箭孔後的獵手們在獵物試圖反撲之前早已撤離或隐匿,這使所有的反擊如重拳打上棉花般徒勞。

小組陣型被突如其來的箭雨沖散後,嘉戎人見勢不妙,竟連小組陣型也放棄,當機立斷逃出毫無遮蔽處的石頭主街,化整為零, 各自為戰,紛紛退入離自己最近的支巷, 試圖尋找藏身地點。

突如其來又無法還擊的攻勢顯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獵物的慌亂,這導致他們根本沒發現, 那些箭雨其實是一個封鎖陣, 真正目的就是迫使他們無法回撤,只能往寨中支巷深入。

當他們分別進入十數條支巷後,才知比起一覽無餘的石頭主街來說, 這些看似可供藏身的支巷才是真正的死地。

每條支巷僅一處生門,當獵物進入支巷後,地處生門兩旁的宅院側門突然同時門戶洞開, 兩輛刀車緩緩滑出,旋即并排、靠攏,轉瞬之間就将生門之內封為死地,并朝支巷內寸寸推進。

于是他們只能選擇往巷中更深處奔去。

而每一條支巷最盡頭的回雁劍陣,便是他們今夜此行的最終點,也是他們一生的最終點。

對他們來說,最為凄涼之處在于,自他們踏入石頭主街,到他們死,通常都不會有一個正面相持的機會,若他們中有人心懷着“在面對面決鬥中壯烈戰死”的光榮夢想,那是注定要落空的。

在三個月前李崇琰初到本寨時,曾在司鳳林手上吃過回雁陣的虧,可此時他才确定,當日司鳳林真的只是在與他玩鬧,絕無半點惡意。

因為此時被擊發啓動的回雁連擊陣上的每一片鋒刃,顯然都是淬毒的。那些被困入陣中的嘉戎兵每每在試圖沖陣時,只要被鋒刃沾身,不過一呼一吸之間便無聲倒地,連個留遺言的間隙都沒有。

“春兒,你方才說,鳥語哨音裏提到,來的共幾人?”李崇琰再次以俯瞰全局的目光掃視支巷中的每一個圍殲點。

顧春有些驚訝地擡頭,在黑暗中朝他站立的窗畔投去奇怪的一瞥,影影綽綽中不見他回頭,便有些別扭地答道:“十七人。”

“十字箭陣放倒三人,回雁陣十二人,”李崇琰再次以目光向外逡巡一遍,确認無誤,不禁皺眉,“還有兩人去哪兒了?”

因顧春在夜裏視物不清,一開始便放棄在窗前觀戰,此刻聽李崇琰将獵物人頭細細點了一遍,就在心中默了默寨中地形,“沒事,約莫是誰方才故意漏的。已有一年多沒有獵物上門,有些壞心眼的崽子大概憋瘋了,玩呢。”

果如顧春所言,不消片刻,方才趁着暗夜亂中躲上樹梢的兩名獵物很快狼狽現身——

來自四面八方的箭簇無差別地蜂擁至每一棵樹梢,他們別無選擇。

不到半個時辰,嘉戎十七人小隊無一活口。從頭到尾,未真正見到團山屯軍一人。

****

當“清場誘敵,全力擊殺,不留活口”的鳥語哨號令一出,整個本寨便渾如一套巨型的九連環,各在其位卻環環相扣。

稚子及已退出屯軍在編名冊的老人通過各家地道入口從容而安全地通往白石樓,由司梨負責接應及清點人數後,安置于白石樓的地下暗室;司鳳梧帶隊鎮守白石樓外圍;葉家人護住白石樓地下暗室入口。

而其他屯軍在編人員全部進入已清空的本寨各處,以箭陣将人趕入各處機關,并在确認機關得手後,全員弓箭齊發,無差別密集覆蓋所有可能藏身的位置以完成清掃收尾。

從頭到尾,屯軍這頭的人全在隐蔽位置,無需一人露頭。

“只不過是十七人的小隊,為何竟動用了本寨全部屯軍四百餘人?”李崇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顧春。

他從軍十載有餘,從未見過如此謹慎過頭的打法。所有人傾巢而出,卻只為全滅一個十幾人的小隊,太奇怪了。

顧春手執火齊珠緩緩起身,明麗的五官在瑰色的柔光裏顯出淡淡的悲傷,言辭間卻隐有保留:“無論對方來多少人,都是這樣的打法。”

這就是她今夜執意想要李崇琰觀戰的原因。

因她身份尴尬,許多話一旦從她嘴裏說出來,先天便失了令人信服的立場,于是她只能寄希望于,李崇琰多年沙場征戰的經驗能看破其中的玄機。

李崇琰一臂環在胸前,另一手長指輕點下巴,若有所思,“這樣的打法,應對對方的斥候或小股前鋒偷襲自是游刃有餘,可若是對方集結大部隊沖破東山碉樓的封鎖直撲下來……”

便是死扛也扛不過三天。

這便是前年冬天那場圍殲之後,顧春在滿寨歡慶的氣氛中忽然想到的兇險關節。

她自小不習武、不習兵,只是因為幼時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之下,對排兵布陣有一些微弱記憶,又因并非身在迷局中的屯軍在編人員,所以反而旁觀者清。

多年來嘉戎只派小股人馬潛入寨中,每一次團山屯軍都将之全部絞殺,從無活口。

痛快是痛快了,卻始終不明對方意圖,這其實很可怕。

“為什麽?”李崇琰認真地看着她,神色嚴肅。

這些日子他的整軍方案遭到巨大阻力,就在于團山屯軍拒絕按照南軍那樣的排兵布陣重新接受整編。

今夜這樣過分謹慎的場面已經證明他的判斷無誤:四大姓家主對屯軍的正面作戰能力毫無信心,才會采取這種看似幹淨利落,實則守勢到極致、隐患無窮的打法。

顧春喉中緊了緊,略頓之後才應道:“因為,團山屯軍是被遺忘的孤軍。”

僅有的兵源,便是一代代長起來的孩子。

不會有援軍。不會有人員補給。死不起任何一個人。

只能用這樣看似機巧的險峻方式盡力減少己方的傷亡,并且,以此激勵士氣,“看,我們每一仗都贏”。

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假象。

這根本就是巧婦難為無米炊的權宜之計,漏洞百出,危機重重。

一旦嘉戎按捺不住舉大軍越境,除了全員殉國之外,團山屯軍根本不會有別的結局。

晶瑩的淚珠自顧春眼中大顆大顆地滑落,她很想冷靜地說出這些話,可她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悲傷。

“團山沒有怕死的,誰都不怕,”她纖細的身軀因為悲傷而微微顫栗,“可我不願看到有那麽一天,團山屯軍無聲無息覆滅在毫無還手之力的碾壓下。”

所以當初在屏城的濟世堂內,當她意識到李崇琰是南軍的人時,她以為一切會有不同。她以為南軍的介入能給團山帶來一些改變,能使那些她熟悉的戰士們有一個光榮而熱血的結局。

可是三月個過去了,即便如今李崇琰已手握司、江兩家的家主令牌,卻仍不能真正将團山屯軍調度自如。

因為根本沒人告訴他,團山屯軍的調度,壓根兒就不認令牌,只認人。

顧春在團山十年,多少知曉團山對皇室有天然抵觸的情緒,但她不知這恩怨從何而來,也不知該如何解法。

可她很清楚,若長此以往,團山防線将越來越頹勢畢現,一旦潰敗,山下的屏城根本守不到南軍馳援之時。

最可怕的是,屏城有水路、陸路直通中原腹地,若團山失守,将會等同于打開了國境西南的大門,任強鄰長驅直入中原腹地。

那時候,百年來無數忠骨長眠青山、但從不為人所知的團山屯軍,将背上永遠洗不去的罵名。

李崇琰舉步行來,将哭到發顫的顧春攬入懷中,擡手抹去她面上洶湧不絕的淚水,輕聲問道:“既你已看出了這其中的隐患,為何不向他們提出來?”

“我并不懂得軍中之事,一切只是我的猜測,我不确定,我想得對不對,”她将臉埋在他的胸前,如攀住浮木般緊緊環住他的腰身,“而且,在屯軍的事務上,無論我說什麽,都不會有人聽的。”

此刻的相擁并無半點绮思雜念,感受到她顫抖的身軀和連綿的淚意透着無比的絕望與焦灼,李崇琰将她緊緊擁在懷中,哄小孩似的輕撫着她的後背。

“為什麽不會有人聽?”

“因為,”顧春的聲音漸漸平靜,稍頓片刻後才自他懷中悶悶響起,“我的父親,是顧時維。”

十二年前,原州門戶項城城守顧時維判斷失誤,導致原州門戶大開直至淪陷,兩年之內原州近十城被屠,焦土千裏、哀鴻遍野。

所以,人們都稱他,賣國賊顧時維。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對搞事環節的大力支持!!!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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