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偶遇佳人

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很驚奇。

天已經亮了,而我還泡在水裏——謝天謝地,不是整個都泡在裏面,而是露了半個腦袋在水面上。周圍的水是清的,清得我能數清楚水裏往來的魚蝦。

而頭頂的天是藍的。陽光斜斜地從枝葉間落到這河邊的淺灘上,我那一小片露出水面的肚皮給曬得有些熱辣辣的。

本來我應該很高興的。沒被水淹死已經很不錯了,和況還被沖到了這麽個風景明麗的地方。問題是,別的人都不見了。

崔叔聞啊,整天用悲情的眼神看着崔叔聞還強吻他的那個永敬啊,那個莫名其妙管我叫妖孽還要殺我的大和尚啊……統統都不見了。

我終于可以大吼一聲:這個世界清靜了——

然後我就蹦了起來,不等水面平靜,就看到了自己的水中倒影。

——全身的毛都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只有肚皮上的幾挫毛像刺猬的毛一樣,黏在一起直挺挺地豎着,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又變回貍貓了!

我踮起腳轉了幾個圈——嘩,果然還是這個身體用起來比較舒服啊。

想到人,我立刻就想到了崔叔聞,不由得一陣……擔心。

不知道他被沖到哪裏去了呢?

既然我還活着,他也應該沒事吧?如果拿人的身體來比較的話……他可比我強壯多了。

我自己安慰着自己,一個猛地紮進水裏,沿着清清的小河往下游游去。他是先沉下去的,應該會比我被沖得遠。

我一邊浮着往下游,一邊在伸長了脖子四處張望。記得崔叔聞今天穿的是一件深藍色的T恤,好認得很……

整整往下游了幾公裏的水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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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爪子抓着自己的腦袋——沒準他醒過來已經上岸去了呢,這小子怎麽看都不像是短命的,一定會沒事的。

水裏有點冷,我還是上岸再找好了。幾下劃到岸邊那些光溜溜的鵝卵石上,出了水,狠狠地甩幾下身體把水珠子都甩掉,然後再沿着河岸繼續往下走。

午後的陽光很暖,帶着草木香氣的清風拂過,很快就把我的毛都吹幹了。

想到崔叔聞可能已經上岸了,這回我不但看河裏,也往岸邊的樹林子裏看。

仔細看過,才發覺有些不對勁。

雖然這條河看起來還挺眼熟,但是那林子裏有些樹……我絕對沒在這森林公園的地盤裏見過。不但在森林公園裏面沒見過,就是在森林公園外面都沒見過。

難道說……我被沖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對啊,森林公園裏的小溪小河什麽的一出山就彙到大河裏面去,大河又彙到大江裏……如果我這是被沖到公園外面了,那麽應該是在河裏才對……

眼前這條山裏的小河是怎麽回事?

我怎麽會被沖到這麽個……不知道是什麽鬼的地方?!

我徹底迷糊了。我伸爪子揉揉眼睛,再敲敲腦袋——幻覺,那些樹絕對是幻覺!

還沒睜開眼,頭頂啪的一下,有個什麽不輕不重的東西掉到了我頭上。我用爪子用力一抓,放到眼前——原來是片樹葉。

一片我絕對沒見過的樹——的樹葉。

我立刻看看頭頂,然後再順着那樹冠一路看下來,只見是棵高大修長的樹。它那麽在河邊站着,微風拂過,也算是玉樹臨風了——可是臨風的玉樹老第,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麽地方,還有,為什麽我會被沖到這裏?

我蹲在岸邊,用嘴叼着那片樹葉,望着河裏緩緩的流水,百思不得其解。

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原本永敬開着車帶我和崔叔聞在路上走着,然後大和尚來了,一陣絕對的黑暗之後又是一片絕對的明亮,總之周圍的東西都看不到了。之後和尚跑了,永敬追上去,我和崔叔聞也跟了上去,中間走了不知多遠的路……

然後……永敬和大和尚鬥法,大和尚用佛珠變成水球砸我們……我們被淹了……然後就被沖走了。

糟了。

我記得那個時候,崔叔聞好像暈過去了。那樣的話長久的泡在水裏……

他會不會……已經……

我猛地把腦袋紮到水裏。崔叔聞,你可千萬不要出事……

突然永敬那聲音又仿佛回到耳邊。他說他只能送我到“這裏”,然後又叫我好好對崔叔聞……這麽說,我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其實是因為永敬用了什麽……什麽法力?!

所以既然我沒有出事,那崔叔聞也一定不會有事——不然永敬不會托付我好好對他!

一想起永敬我就一陣難受。我就是再不懂人類的事情,也該看得出來他很……愛崔叔聞。

可是崔叔聞居然一心就想着找我,有時候根本就不理他。

想起永敬那樣幫我擊退了那個大和尚……一股罪惡感從腳底冒了起來。

我暗下決心——好吧,看在永敬救過我的命的份上,以後我就對崔叔聞好一點。永敬既然那麽……那麽愛他,又有那麽大的本事,最後一定能想到辦法跟過來的吧?

耳朵不知不覺地被水灌滿了,身邊的一切聲響,聽起來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比如那聲狗叫聲,一聲聲地聽起來像是隔了層玻璃……

狗!

我驚得跳了起來,一邊用力甩着耳朵裏面的水,一邊到處找那個聲音的來源。

別嫌我大驚小怪——我畢竟是貓科動物,看到犬類多多少少都會有點不舒服。

何況突然出現在眼前是那麽一只大狼犬——塊頭足有三四個我那麽大,黃色的毛,黑色的背,豎直的耳朵,碩大的眼珠……還有兩排閃閃發亮的,尖利的牙齒!

現在它正張着那足以一下把我的腦袋咬碎的一口大牙,朝我聲聲狂吠。

我只覺自己渾身的毛都炸開了,支撐着身體的兩條後腿開始有些發抖。畢竟這麽大只的猛獸我足有百來年沒見過了啊——

逞英雄是人類那群傻蛋才會幹的事情,我鎮定住,想都沒想,回頭撒腿就跑!

下水是不行的。因為我的印象裏……狗也會游泳,而且速度決不會比我慢。

但是有一樣,我會,而眼前這條大狗絕對不會!

我撒開四爪朝一棵樹沒命地飛蹿,然後沿着樹根一鼓作氣蹿了上去,蹿到了最高的枝丫上。在離開地面的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尾巴上的毛好象掉了幾根——

我在樹枝上站穩了,才敢往下看去。只見那大狼犬還在沖我不要命地狂吠,兩只前爪不住地揚起,一副要追上來把我碎屍萬段的兇樣。

我把尾巴垂下去,身子轉了個圈,朝它搖了搖。我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激那大狼犬瘋了一樣的狂吠。然而不知道怎麽回事,它突然不叫了。不但不叫了,還收了趴在樹幹上,猛抓猛刨的前抓,站得有模有樣的,側着耳朵不知道在聽什麽。

然後我也聽見了。那是一聲穿透整個林子的清嘯。

大狼犬又大聲吠了起來,不是向着我,而是向着嘯聲傳來的方向。嘯聲之後,傳來的是一陣馬蹄聲。

我一陣激動。這聲音我可是有幾十年沒聽過了啊——話說從前出去玩的時候,變了人以後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騎馬——天啊這裏竟然有馬——

我正激動,聽到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遠遠傳來:“威猛!威猛!”

只見地上那大狼犬徹底收了爪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絕對原版正宗的狗見了主人的模樣。不久我便透過重重的枝葉看到有十幾條人影——都騎在馬背上。

我一看那些人的打扮,立刻就懵了。

話說……雖然我不常出去,但外面的世界我還是知道的,二十一世紀了嘛!全世界的年輕人都穿T恤牛仔褲了,哪還有把自己整成這樣的?

身上穿着幾百年前就已經絕跡的,寬袍廣袖的漢人衣衫也就算了,就連頭發也都是長的——尤其是排在第三的那個,頭發都長到腰際了,水亮油滑的,有風吹過的時候還有幾绺随風拂動。拿個相機拍下來,立刻就可以上雜志做洗發水廣告了——

順着那頭發,我看到了一張頂頂好看的臉。

臉型有些長,線條柔和,沒什麽棱角。眉眼鼻唇都像是用工筆刻畫的,清清楚楚,一見難忘。只是嘴唇有些薄,唇角微陷,像是在想什麽心事。

像雨過天晴時明麗的山光水色,又像是黃昏時拂過樹梢的清風。

——我只覺一陣涼,盛夏在大汗淋漓時突然全身浸沒在溪水中的那種涼。

我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了。可現在視線卻像被膠水粘在了那人身上,怎麽扯都扯不下來。就在那一瞬間,他身上流動着墨綠色華彩的衣衫,胯下純黑色的駿馬,還有身邊那些人,統統都被我的眼睛自動從視野裏面剪掉了。

只剩下他一個。

一個冷冷的聲音把我從近似花癡的狀态中拉了回來:“威猛,找到什麽獵物了?”

跟着地上那狼犬又一陣狂吠。對不住,我剛剛光顧着看帥哥,把真正的敵人給忘了。再看那條狗,只見它又揚起了兩只前爪,一邊對着我狂叫一邊刨樹上的皮。

大哥,你再刨下去這棵樹還不給你刨死了——

剛才那個冷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哼,我還以為是什麽呢,原來是只花面貍。”

——花面貍這名號,我倒很多年沒聽過了。

我這才看清楚了,說話的那人長着普普通通的一張路人臉,只比方頭闊耳那一類好看點,也是一頭長發一身長袍,只不過那袍子是黃色的,腰間還系了一根明黃色的腰帶。瞧他整個人就是一暴發戶——話說他頭上那簪子,應該是鍍金的吧?閃閃發亮的,倒挺像那麽回事。

騎的馬卻是棗紅色的,看上去神駿非常。

倆字從我的腦子裏冒了出來:惡俗。

然後是另外倆字:可惜。可惜了他那匹馬。

所以我非常不爽他那句話。花面貍咋了?你那條威風凜凜的威猛還不是拿我沒轍?

我特地跳到一個枝葉比較稀少的樹枝上,故意來回轉了幾個圈,好讓他們好好瞻仰下。

當然……也是因為我想多看那個人幾眼。

畢竟好看的東西,總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而他正好也看了上來,然後,唇角一勾,綻出一個淺淺的笑。

我于是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在對我笑。奇怪哩,話說崔叔聞長得也頂頂好看,還整天對我笑——可是我怎麽就沒有現在這樣,想歡呼雀躍的感覺?

他身邊有個聲音說:“花面貍是常見,不過這只毛色純黑,倒挺稀奇。”

順着那聲音看過去,原來也是個長發長袍的年輕人。不過這位長相就比滿身黃燦燦的那個要好看多了,仿佛镌刻出來的一張臉英俊非凡,甚至……比頂頂好看的那一位,多了些飛揚的神采。他身上穿的是一身白袍,腰間卻和暴發戶一樣,系了根金黃色的腰帶。

就一根腰帶,把我的好印象全都毀了。

除了我先看到的這三個,其他的人呢,全都一色的黑袍——手裏都拿着烏鞘的刀。還有一個手裏拿弓背上背着箭筒,倒挺像那麽回事。

可惜都不好看。

我居高臨下這麽一掃視,才發現了一件很好玩的事。

那就是,除了頂頂好看的那位長發美人他自己,其餘所有的人都在朝他看。

——但是眼神各有不同。白袍子黃腰帶帥哥是光明正大理所當然地看,目光所及的範圍從未離開過長發美人;金光閃閃的暴發戶呢,是看幾眼就閃開,然後又再轉回去看幾眼,仿佛有些心虛;其餘那些應該算是随從的,壓根就不敢正眼看他,只敢拿眼角的餘光瞟他。

至于長發美人呢,只見他眼觀鼻,鼻觀心,鎮定自若,仿佛他周圍的人都空氣——果然氣度非凡。

這一眼,看得我頓時心花怒放——他還在看着我笑啊!

突然暴發戶說:“看來蘇公子喜歡?不如小王射它下來,送你做雙手套如何?”

唔……難道在人類眼裏,老子的價值就只是身上的肉和皮毛?

切,如此說來,人類才真的半點用處都沒有呢!肉不好吃不說——嗯,這是我聽來的,瞧他們那張光溜溜的皮,就是剝下來了,恐怕也沒啥用處吧……

只見那個蘇公子微微搖了搖頭,他旁邊那個白袍子很不屑地說:“青溪身份尊貴,哪用得上這種東西!青溪,兩個月前楚将軍送了張上好的玄狐皮給本王,本王想,那樣的東西,還只有你配得上——”

呃……他大爺的,這小子居然還嫌老子的皮毛不夠檔次!上好的狐皮……哼,你有種把自己的皮扒給他!

這麽說,這位頂頂好看的公子應該是叫“蘇青溪”了。果然人如其名,連名字都這麽清涼淡雅的。看來他倒沒那麽貪我這張黑皮,也不怎麽貪傳說中上好的玄狐皮——他只是擡手擺了擺,輕聲說:“多謝殿下,青溪不敢。”

聲音清亮,比山林中淙淙的水聲還要好聽。

白袍子的臉色頓時變了變,又狠狠剜了那暴發戶一眼。

暴發戶得意洋洋地笑了笑,突然向身後伸出一只手。

我頓時有些暈頭轉向。他們剛才說什麽?小王?公子?殿下?

這這這這是古……古代的人才會說的吧?

我明白了。我這是遇上拍古裝片的了。切,這幾人演技真不是一般的爛啊——嗯,好看的那一位除外。

我刷一下蹿上最高的樹枝,四周仔細掃視過一遍——沒有攝影機,沒有戴棒球帽坐帆布椅拿擴音器的導演,沒有端茶倒水送便當的小弟,的這些人身上也沒有吊着鋼絲……

難道他們是在……彩排?

畢竟二十一世紀了啊,還有誰會本王公子的亂叫啊?這麽一夥人要是出現在大街上,一定會被群衆圍觀的……

我再看看周圍,确認了一件事:除了樹底下這夥人,這林子裏再沒別人。

我真的想不通了……這夥奇奇怪怪的家夥是怎麽跑到這樹林子裏來的?

按照現在的狀況……

唯一的可能就是——

我被送回到古代了!

所以那個時候永敬會說——只能送我到“這裏”了,而他自己根本沒有打算要跟上來!

我替他一陣心酸。

心酸完了又想,如果我真的是回到古代了,那麽我遇到的這夥人身份還不低啊。

——對了,那暴發戶一身明黃,這白袍子腰上也是明黃的腰帶,我怎麽就忘了這應該是皇家專用的顏色!

我決定陪這幾位身份不低的王爺公子們好好玩玩!

我低頭一翻身,又落回低處的那根樹枝上面。一站穩,腳就軟了。

只見那個暴發戶王爺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把油亮油亮的弓。箭在弦上,箭尖上下左右晃動着,但是晃來晃去,目标都是——我。

我就是個瞎子,也應該能看出來,那閃着寒光的箭頭,絕對不是臘做的。

——看來這醜家夥還真打算拿我這身皮毛,去讨美人一笑了。

可惜,我也很喜歡看美人笑,所以還要留着一條命。

我轉身,沿着樹幹迅速蹿了上去。然後折上了前面的一根大樹枝,從上面飛奔過去,在樹枝的盡頭飛身一跳——

我飛在半空,不忘朝正下面的那夥人搖搖尾巴。

臭小子,你以為我上了樹就下不去了麽?這麽濃密的樹林,我想上哪棵就上哪棵——想射我下去,不要說門,老鼠洞都沒有!

“呼”的一聲,我穩穩地落在了對面的樹枝上。

但是,我随即就聽到了一聲利器刺破空氣的呼嘯聲,跟着是很慘的一聲“吱——”

好像,好像是從我自己的嘴巴裏面發出來的。

而且……前腳好疼,疼得我在樹枝上都站不穩了。

一個站不穩,當然是落了下去。

他大爺的,誰偷襲我?

我不死心,在半空中翻了個身——免得腦袋先落地,撞出一地腦漿來,讓美人看了不好。

風從耳邊呼呼的過去。我調整好姿勢,準備着陸——這林子裏地上鋪着厚厚的一層落葉,我還不至于會摔死——

腳底一軟,又往下墜了一段,這下下落的沖力徹底給消掉了。周圍,是墨綠色的一片。

我立刻擡腿向前,準備撒腿就跑——

奇怪哩,怎麽——地上這麽滑呢?難道是我摔到一片苔藓上了?

突然頸後一緊,竟然是有人抓着我脖子上面的皮毛把我提了起來!

我驚叫一聲,揮爪就是一頓亂抓。

既然有膽偷襲我,那就等着毀容吧!看我不把你的臉劃成一塊老樹皮!

然而我把爪子舉起來之後,就沒劃下去。因為出現在我眼前的,是蘇美人那張微笑的臉。

蘇美人眼角彎彎,嘴唇微翹,看上去心情似乎很不錯,就連原先若有所思的神情都沖淡了不少。

于是我心花怒放。這樣的美人,才真的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哇——

證據就是,我那只被他握在手裏的前爪,明明還在流血,卻一點都不疼。他的手又暖又軟,好想把臉也湊上去蹭一蹭——

只見蘇美人握着我的前爪,仔細看過之後,眉頭微蹙:“好深的傷口——”

我渾身一顫。聽他的口氣,不但是不想用我的皮毛做手套,還在為我受傷表示遺憾——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寧可被一箭穿胸哇!

——前提是不要射到心髒。

握着我前腳的手緊了緊,只見蘇美人掏了張雪白的手帕出來,輕輕抹掉了上面的血跡。然後——他竟“嚓”的一聲把那手帕撕了,沾了血的那一邊扔到了地上,剩下的一邊纏到了我的爪子上。

做完這些,他眉頭舒展,臉上綻出一個雲淡風清的微笑來。

我……我……我要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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