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比試

又惴惴不安地過了兩天,終于到了比試的日子。

我裝模作樣地在家門口放了串鞭炮,又親自跟着崔叔聞到宮裏去。他是朝廷命官,自然是穿他那身藍色的官袍——看上去那一個叫偏偏君子玉樹臨風;可惜只有我才知道那板正的官袍下面,其實是只滑不溜手的野泥鳅!

一到了那專門為比試準備的寧清宮,我頓時吓了一跳。

寧清宮的正殿前面,一整片寬闊的廣場上擺了兩排長桌,後面坐滿了紅的藍的一群人。基本上,上早朝的時候能看到的官兒們,現在都到了。

上面的龍椅還空着。懷安卻已經到了,焦急地看着場中。我坐到他那張桌子的下首,就看到崔叔聞和蘇青溪早就坐到了中間給他們準備的桌子後面。我眼睛一花——怎麽是三個人?

多出來的那一個,二十出頭的年紀,眉清目秀,微帶笑容,看着……非常眼熟。

蘇青溪非常有禮貌地拱手向另外兩個打招呼:“崔修撰,鐘侍郎——”

他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

——多出來的這小子,是三年前在東寧城攔住我和崔叔聞要請我們喝茶的鐘少棋!

我先在還記得,三年前素羽帶着我們在東寧城住了幾天;我和崔叔聞在街上随口談論着那個東寧府尹的事情,他聽到了,跑過來說要和我們結交。

要知道那時候我們都是十三四歲的模樣啊,別人都是拿我們當不懂事的小孩子看的,他居然一本正經地要和我們交朋友,看來也是個随性的人。那時候他自己說是駐守東寧城的萬将軍帳下的文書,可剛才蘇青溪卻叫他“侍郎”——不知道是哪一部的侍郎呢?

話說……駐守東寧城的萬将軍,不正是萬遠川麽?萬遠川是懷碧的親舅舅……

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們三個寒暄完了,崔叔聞正往我這邊看過來,我于是朝鐘少棋努努嘴。崔叔聞偏頭看看鐘少棋,然後微微搖了搖頭。在看看蘇青溪臉上的表情,也頗有些驚奇——看來鐘少棋是一聲不吭地從半路殺出來的一匹黑馬。我暗喜,這小子三年之內能從文書爬到侍郎,又突然出現在這裏和蘇青溪崔叔聞他們兩個一起比試,那絕對是人才中的人才啊!

我真恨不能奔回二十一世紀買個高音喇叭再舉個小旗子給鐘少棋助威!

突然我的衣袖動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懷安。他湊過來小聲問:“鐘少棋不是兵部侍郎麽?他什麽時候提的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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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說不知道,上面已經有人喊了起來:“皇上駕到!”

所有人齊齊叩頭行禮,又是一陣忙乎。我先同情一把直挺挺站在等着禮畢的老爹,然後再同情一把旁邊的懷安——然後暗自慶幸自己好歹可以做個逍遙王爺,不用每天受那個罪。

再爬起來的時候,就看到對面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粉色的紗亭,隐約能看到亭子裏有個人影,似乎是個女子——難道是懷碧?

父皇已經坐下,說了“平身”之後就沒有再說話。旁邊李幸已經舉起一塊黃綢布念開了——先是歌頌一翻皇恩浩蕩,然後介紹場上的三個求婚者,最後是讀比賽的規矩。

比賽分三場:按父皇出的題目當場寫文章,內容是分析奚齊宋及其他諸小國的連橫合縱之勢;三人各随意畫一幅畫,再題上字;三個人各與父皇請來的國手對弈一局。

一個小太監提着一面鑼在場中敲了一下,他們立刻甩開手腕飛筆寫開了。

蘇青溪和崔叔聞寫得尤其快,幾乎是走筆立成。倒是鐘少棋,坐在那裏呆了半天,才不緊不慢地寫開了。幾乎是每寫一句,就要停一下。我心裏大叫不好——

蘇青溪和崔叔聞都是看過題目的,可鐘少棋顯然不知道!

這樣的話……他的勝算就少了不少。

我忍不住轉向懷安小聲說:“皇兄,咱失算了——早知道就把題目給那小子,天下太平!”

他頂着額頭上幾顆閃光的汗珠,很是贊同地點了一下頭。

不久那鑼聲又響了一下,一個年紀較長的太監走過去把他們寫的文章都收了,送到禦座下坐着的三個退了休的閣老跟前。那三個閣老低頭看了起來;崔叔聞他們桌上的紙筆已經重新換過——換上了大張的畫紙和墨水顏料。這回他們的動作快了些——第一個完成的竟是鐘少棋。兩個小宮女舉着他的畫在場邊繞了一圈。

原來他畫的是一個騎在馬上的,身穿铠甲手持弓箭的戰将。那戰将在高處勒馬,手裏的弓閑閑地垂在身邊,側臉看着天高地闊的遠處;那人視線的盡頭,是一片淡淡的夕陽。整幅畫,大有得勝歸來後信步疆場的閑适,偏偏勾人遐想那人在戰場上厮殺時的雄姿。

畫上題的是王維的詩句:“回望射雕處,千裏暮雲平。”

我忍不住多看了鐘少棋一眼。突然覺得……他像是經歷了很多事,然後又什麽都看開了的那樣淡然從容,比蘇青溪多了一份平易,比崔叔聞少了些張揚的鋒芒,怎麽看怎麽舒服。

嗯嗯,我越來越認定他才是合适的妹夫了。

不久崔叔聞的畫也舉過來了。原來他畫的是個正在起舞的女子,那女子的面容,頗有些像他堂姐崔遙;她纖長的身軀飛在半空,兩條長長的水袖甩滿了半個畫面,筆畫勾勒間居然有些吳道子的風範。上面題的卻是曹子建《洛神賦》裏的句子:“翩若驚鴻,婉若蛟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我不自禁地皺了下眉頭,虧了他畫的是他姐,不然我非當場撲上去問他這是哪家的花魁不可!

蘇青溪的畫緊跟着就到了。他畫的是幅簡單的山水畫,一片山坡,一叢樹,樹林間一條小溪,溪邊有個人在徜徉漫步;上方用淡墨烘染出一彎淺淺的月。下一刻,我的腦子瞬間空白。

蘇青溪在他畫上題的是:“夕鳥邀明月,流光漫随人。”

我寫的。

片刻的失神之後,我擡頭望向蘇青溪,迎面撞上他一道灼灼的目光。

不是在看懷安,而是在看我。

那時明明是朝日當空萬裏無雲的天氣,我卻突然覺得有一股嗖嗖的涼風吹來。然後我聽到懷安冷靜的聲音說:“好。好。好。”

我連忙附和,那聲音要多谄媚有多谄媚:“好畫!好畫!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簡直就是王摩诘再世啊!”

懷安的聲音冷冷地說:“敬王說得好。”

蘇青溪在那邊颔首微笑,仿佛在說“客氣了”。那兩個宮女終于把那幅要命的畫拿走了,送到禦座下另外三個退休翰林那裏。我長長籲了一口氣,擦擦額上的冷汗,嘴裏的慣性卻停不下來了,喃喃地說下去:“好畫,好畫……”心裏卻在哀號:蘇大美人,你這是想讓太子爺把本王生吞活剝了麽?

還好場上伺候的人動作夠快,一轉眼筆墨紙硯全都不見了,每個人桌前多了一張棋盤,兩盒棋子。在他們的桌子對面,卻只準備了一把素色的,寬寬的軟椅。我不由得好奇,不知道父皇請的國手,是什麽人呢?

看來我不用多想了。那邊李幸已經大聲叫道:“請素羽先生上場,與三位公子對弈!”

要不是親眼看到素羽身着一身雪白長衫,如天上的仙人在雲中漫步一般翩翩然走到賽場正中,我簡直要懷疑父皇找來的,只是一個碰巧和素羽同名的國手。

素羽慢步走到禦座前,頭上系頭發的白色絲帶在風中翻飛起舞。他沒有向父皇三跪九叩,而只是拱手躬身,用沉郁的聲音說:“草民素羽參見皇帝陛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這兩句話說得不卑不亢,一派十足的名士風範。

父皇很是殷勤地擡擡手:“先生請平身!朕,久慕先生高風亮節,請先生不必拘禮。”

奇怪哩,父皇……和素羽又是怎麽認識的?

看看場上,崔叔聞眼觀鼻鼻觀心,蘇青溪臉色凝重,倒是鐘少棋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悠閑樣,我仿佛能看到他額頭寫了五個大字:無知者無畏。至于周圍的文武百官還有皇室中人——不用說,懷安也在內——都是一臉的不解。

看來,這裏沒有多少人認識素羽。我想起他曾吩咐過無論如何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和崔叔聞曾經跟了他很久,于是故意轉頭去問:“皇兄,這人又是哪路的神仙?”

懷安斜眼看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三年前我和青溪一起到宋都離京去談兩國結盟的事情,聽說過他——”他似乎是故意把那“一起”兩個字說得很重。我于是接過話頭:“這事臣弟聽說過……這三年來東疆安定,都是皇兄的功勞。”懷安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那時候,他還是離京最大的相公堂子淩霄閣的老板,想不到他銷聲匿跡了三年,居然一轉身就成了父皇的座上賓了……”

聽懷安的口氣,好像對素羽很是不屑。

我壓住怒火,慢聲說:“既然是父皇請的人,想必父皇自有他的道理。”

懷安再哼一聲:“我想父皇是考慮到青溪也在提親者之內,為示公平,才沒有請青溪的師父法門禪師來和他們對弈。不然,‘國手’這項尊稱怎麽能落到別人頭上!”

法門!那個死禿驢!他給少爺提鞋都不配!

老子遲早要查出他害我娘的真相,要他死無全屍!

我強忍着怒氣才沒有當場罵出來,但是也沒有再接話。那邊素羽已經走到了場中,身後跟着一高一矮兩個人,都穿着嫩得能掐出水來的綠色衣衫。我一激動,差點就喊出來——

倚風!青兒!

倚風走上去的時候偏頭朝我擠擠眼睛,青兒卻是目不斜視地跟在素羽後面,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暗罵:你個小心眼的小東西,不就是從前沒事欺負你玩玩麽,用得着對我這樣麽。

轉念間,素羽已經在場中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了,青兒和倚風一左一右,袖着手站在他身邊。蘇青溪他們三個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才又各自坐下了。旁邊李幸喊了一聲“開始”,場上的三局棋竟然是同時開始!

素羽在這三局中均執黑子,但是他并不自己動手,而是靜靜看着棋局,然後小聲吩咐倚風和青兒去落子。棋局就在倚風和青兒悄無聲息的走動落子之間過去;那邊三個老閣老和三個老翰林已經各把一張紙遞到了禦座前,想必是文章和書畫已經有結果了。

父皇掃了一眼那兩張紙,無聲地點了點頭。我頭皮一陣麻,恨不能現在就沖過去搶過來看個究竟——父皇啊,您老人家選誰都好,千萬別選到叔聞頭上啊……

再看場上,怎麽都看不清棋盤上是什麽狀況。我一時擔心起來——不知道素羽又是怎麽想的呢?他希不希望叔聞當驸馬?以叔聞的棋力,絕對是比不過他的,除非,他故意給叔聞放水!

緊張了半天,我越發地口幹舌燥起來。偏偏何昭他們都站得遠遠的……等等,前面這桌上……不就有一壺好酒麽?

光天化日之下,上有父皇,下有文武百官,應該……不會有事吧?

我忍不住把手伸了出去。

有只手搶先拿起了那個只酒壺,把我面前的杯子斟滿了,又伸過去倒滿了懷安的杯子。

懷安放下酒壺,舉起酒杯,小聲說:“懷真,來,咱倆喝一杯,就當是……就當是祝鐘侍郎今日馬到成功!”

這句話說得深得我意。我舉起杯子與他碰了一杯,小聲說:“祝鐘侍郎今日能贏得美人歸!”我們兩個一飲而盡。我說着瞥了一眼崔叔聞,只見他擰着兩條長眉,仿佛很是頭疼。看來素羽沒有給他放水……

我一下子放心了許多。剛才那一杯酒喝得太急,簡直什麽味道都沒嘗出來。現在卻有一股酒勁湧了上來,我腦袋一陣發暈。

我強打精神支撐了一陣,腦袋卻越來越沉,脖子幾乎支撐不住了。我背脊緊緊靠在椅背上,兩肘撐在扶手上。即使這樣,身子也不住地往下滑去。有一線隐隐約約的疼痛從腹中傳上來,漸漸變得清晰無比,那感覺,簡直就像自己的內髒正在被一把利刃片片切碎!

我咬牙支撐着,在朦胧中聽到李幸的聲音說:“三場比試都已結束——策論文章一項,蘇青溪勝!書畫一項,崔叔聞勝!對弈一項——”

我心頭一急,一口氣憋在胸口。整個人都沒了支撐,兩眼一黑,瞬間就倒了下去!

我能感覺到自己砸到了硬邦邦的磚地上,腦袋似乎還磕到了什麽地方,一陣天旋地轉的疼。身邊的人似乎都慌亂起來,無數的腳步聲和驚叫聲在身邊響起。我在黑暗中仍不死心,拼命地想要聽明白最後一項得勝的是誰。終于什麽都聽不見了,似乎有條手臂把我抱了起來。

我似乎是叫了誰的名字,然而我什麽都不記得。

黑暗,眩暈和疼痛終于把我整個吞沒了。漸漸地有了知覺之後,只覺得周身一陣冷一陣熱,一時仿佛置身冰窖中,一時又像被扔到了火爐裏。仿佛過了千百年那麽漫長,冷熱的煎熬終于慢慢過去了,可全身從上到下從裏到外沒有一處是不疼的,就好像整個人都被拆散了又重新縫合起來一般。那疼痛實在難以承受,我一惱火,一用力,就睜開了眼睛。

一片朦胧昏暗的燈光中,有個人影俯身在我之上。

我在看清那人之前,腦子裏已經閃過很多種可能。比如我最希望見到的自然是崔叔聞,有可能會看到的,也許是父皇,也許是素羽……

我眨眼,眨眼,再眨眼,才看清了,那人長了一張堪比倚風的樹皮的老臉,颌下一叢花白稀疏的山羊胡須,不是王太醫是誰?

我頓時萬念俱灰。兩眼一閉,再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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