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萬箭穿心

之後周身的知覺就清楚多了。我能感覺到有人把我上身擡起來,然後捏開我的下巴往我喉嚨裏灌藥湯。我能感覺到有人把我身上的衣服都除掉給我擦拭身體,濕的皮膚暴露在空氣裏,一陣一陣的涼。我還能聽到那王太醫對什麽人解釋我已經醒過來過,但不知為何又再次昏迷不醒。我一聽,越發不想起來了——不知道我這樣再拖下去,父皇會不會砍了他的腦袋呢……

下一刻,我就改變了主意。

有只溫軟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熟悉的聲音從耳朵裏灌進腦海——

“懷真……醒醒,別睡了……”

我用力,用力,再用力,終于反握住了那只手。

那聲音瞬間帶了十分的驚喜:“懷真!懷真!太醫——王太醫——他有動靜了!”

我睜開眼,朝他擠擠眼睛。崔大翰林都親自來叫我了,再不起來就太不給他面子了。誰知眼前一晃,出現在眼前的又是王太醫那張千年老樹皮臉。我暗叫一聲“慘啊——”正想再閉眼,早有一根硬硬的手指頭掐到我小臂上的一個穴道上。我一吃痛,再也忍不住了,喉嚨裏一個聲音沖了出去——

“啊——”

這一叫,整個人徹底清醒了。只見王太醫松開了我的手臂,擡起衣袖擦了擦汗,轉身向身後不遠處的人說:“啓……啓禀皇上,敬,敬王爺,醒了。”

唔……父皇也在啊。

我聽到父皇的聲音說:“行了,你們都退下吧。”

——不要啊——我要崔叔聞陪我!生病生得奄奄一息,這是多好的光明正大地揩他油的機會啊——

頃刻間父皇那張蒼白的臉出現在眼前。我認命地嘆了口氣。等到一聲關門的聲音傳過來,父皇苦笑不得地說:“父皇就跟你說兩句話,說完了就叫崔寺正來陪你,如此可好?”

我就是再昏沉,這時候臉上也霎時熱了起來。

父皇他……當真什麽都知道。我真恨不能找個牆洞鑽進去。

等等,剛才父皇說“崔寺正”?崔叔聞不是翰林院從六品的修撰麽?什麽時候升了一階變成了正六品的大理寺寺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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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瞬間就松了口氣。是寺正,不是驸馬。

我擺出最可憐最虛弱的姿态,掙紮着說:“兒臣……參見父皇……”

父皇噗哧一聲笑出來:“醒了多久了?”

父皇……真是……英明啊!

我不敢撒謊:“之前,醒過,一次,但,身子,支,支撐不住……又……”

父皇點點頭:“太醫也是這麽說的。你這次中的毒是見血封喉的劇毒,能活過來,已是萬幸……”

我一時糊塗了:“父皇……您說……我是中毒了?兒臣,還以為,自己是,生病了——”

他一手按在我手背上:“這事以後再說吧。父皇只問你一句話——比試那天,你除了懷安給你的酒,可有吃喝過別的東西?”

我頭皮一麻。有,那我可能是在別處中的毒;沒有,那麽對我下毒的就只能是懷安——或者他身邊的人。

父皇看着我,目光灼灼。

我想了想,說:“兒臣……那天早上,喝過一碗粥,吃過幾塊點心……但……那是同……叔聞一起吃的。”

父皇眼神一凝,有片刻的失神。他随即站了起來,轉過身去,久久才說:“你,好好休息吧。父皇明天再來看你。”

門一開一關,片刻之後,有個輕輕的腳步聲走了過來。我不等他走近,就撐起來喊:“叔聞——”那腳步聲快了些,我把半個身子都探到了外面,好容易才在重重的帳幕間看到那個風神俊秀的影子。

我故意咳嗽一聲:“崔……寺正,近來可好啊?啊……是寺正,不是驸馬,哈!”

話音未落,耳朵上一陣撕裂的痛,崔叔聞清俊的面容出現在眼前,可他那惡狠狠的聲音和他的表情極不相稱:“你裝的?你睡了這麽多天,裝的?!”

我一陣亂動,好容易把那只險些被二指分屍的耳朵搶救回來:“冤枉!我……的的确确……是,剛剛,醒過來的!”

那只手高高地舉了上去,又以電光火石的速度朝我的臉頰飛打下來。我避無可避,索性把臉迎了上去。要打就打吧,反正現在我臉上還木木的,估計就是拿烙鐵貼上來也不會覺得疼。

呃……果然是我的感覺都不靈敏了麽,這麽一巴掌下來,居然只是跟用手掌輕輕撫過似的。我嘿嘿一笑:“要打,趕緊打,等我,痛覺,恢複了,我就,沒那麽,老實了!”

崔叔聞臉上現出一個崩潰暈倒的表情。

那只手仍舊緊緊地貼在我臉上。暖暖的,舒服極了。我伸手去按住它,又把它拉到自己心口。崔叔聞身子一動,終于整個人都伏到了我身上。我用僅餘的一點力氣抱住他,小聲說:“我真的沒有裝……上次醒過來一次……是被王太醫吓得又暈了……”

他靜靜地趴着,不說話。

我只得再找別的話說:“嘿嘿,我還沒來得及問呢,我那懷碧妹妹,最後嫁誰了?”

他還是不動。

我嘆口氣,說:“我知道美人沒了,你必定難受得很——可是本王好歹也是父皇生的,論這張面皮,也不至于太差吧,崔寺正你就将就一下吧。”

他還是不動。胸口熱熱的,仿佛有滾燙的水滲過了薄薄的衣衫,澆到了我心口上。我兩手撐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擡起來,誰知他死活不肯動。我叫了一聲:“叔聞……怎麽了?”他終于動了一下,臉龐沿着我胸口挪了上來。下一刻,兩片濕暖的唇就吻到了我唇上。

一股電流霎時從頭頂通到腳底。我徹底酥了。

我甚至不敢回應。生怕一點點的動作,都會把他吓跑。

唇舌溫柔的舔吸間,呼吸卻越來越急促。許久之後,我推開他,聽到他喘着氣說:“你沒事……”我呵呵笑出聲來,故意陰聲陰氣地說:“我乃陰間厲鬼,本來已經向閻王報了到,閻王他老人家憐我孤苦一人,于是特準我回來帶個人下去作伴……不知崔寺正願不願随我走一遭啊?”

他翹起唇角微微一笑,又伏到了我身邊,卻不是再吻我。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每次他主動要和我親熱的時候,必定是因為有別的什麽事情。

果然他咬着我的耳朵低聲說:“懷真,對不起……你中的毒,是我下的。”

我腦子還有些昏沉,努力想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我中的那個傳說中見血封喉的毒藥,是崔叔聞下的。

他看着我,我沉默着。他嘆口氣,在我耳邊耳語解釋:“那天早上,你不是說湯有點太鹹了麽?那是因為下官在你的湯碗裏多放了些鹽,又另外計算着比試的時間和藥物發作的時間,放了些……藥。”

我明白過來。

放鹽,是為了讓我口渴。他把藥效發作的時間算在比試将結束之際,我那時必定忍不住口渴,喝下宮中準備的酒水。到時候查起來,必然會先在宮裏查。

我嘆口氣,強壓住心裏蹿上來的怒火,小聲問:“崔寺正,我于你,究竟是有殺父之仇,還是有奪妻之恨?你要這樣對我——”

他嘿嘿一笑,半開玩笑地說:“都有。”

我背脊上一涼。

不錯。我怎麽就忘了,是父皇将他父親賜死的,這一次,我又壞了他娶懷碧的好事。

我兩眼一閉:“早知如此,我就待在地府裏和閻王喝酒賞花算了,還回來作什……”

話沒說完,脖子上就一陣劇痛——不用看也知道,定是被崔叔聞這家夥用力咬了一口!

我掙紮着推開他,大聲說:“真想要我的命,就痛快點,拿把刀在這裏——”我說着嗤啦一聲撕開了衣服領口,“一刀捅下去,包你捅得痛快,看得滿意!”

崔叔聞搖搖頭,又伸出兩臂抱了過來,把我壓回了原處。熱熱的濕氣噴在我臉上,他的聲音也帶着些潮氣:“懷真……別這樣……”

我心頭一顫,喉頭一哽,怒聲說:“我還能怎樣?我什麽都可以給你——我自己的命也可以,你說我還能怎樣?我——”

雖然說話的口氣很重,偏偏我對他就是恨不起來。

我甚至在想,假如我現在真的一命嗚呼了,魂魄飄在半空中看着他,聽到他說出這事的真相來,我恐怕也是會認命地去向閻王報道的。

我生氣,不是因為他下毒,而是因為他事先什麽都沒告訴我。

如果他真的是有別的什麽目的……什麽苦衷,我難道會因為怕肚子疼,不肯陪他演戲?

不知道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犯賤。

我實在受不了自己這副犯賤的嘴臉,索性拉起被子把自己整個都蓋住了。下一刻那被子又被拉開了。崔叔聞正正對着我,用微微有些沙啞的聲音說:“懷真——懷真——”

我這才注意到,他眼睛周圍黑了一圈,眼裏也滿是血絲。我雖然不恨他,卻也不想再示弱。只一把推開他,冷笑說:“這次我大難不死,你想必失望得很罷?”

他放開了我,站直了,沉着臉整理身上的衣衫。

我一句說開,便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我這些日子纏着你不放……你忍無可忍了是不是?我本以為……把你留在身邊,好好的對你,你總有一天會明白……哼,原來是我想錯了。你這是……想拼個魚死網破麽?”

他苦笑,神色中卻又透着些釋然。他鄭重地說:“王爺,既然您都明白了,不知是否可以放下官走了?”

我一時下不來臺,咬牙擺擺手:“你走吧。我不會再打擾你。從前的事……”我本想說聲“對不起”,但是想想他這次還不是害我丢了半條命?于是說:“就一筆勾銷了罷。你別記恨我,我也不會把這事說出去。”

此話說完,不知從哪生出來的劇痛,比中毒之時更勝百倍。

仿佛有千萬根寒針在瞬間穿透了心髒。

我痛得說不出話來。索性轉個身,不再看他。

他在我身後沉聲說:“好。這樣再好沒有。”說着那聲音突然又到了我耳邊,耳語:“王爺,下官走前說最後一句話……如果我是王爺,我便要趁機求皇上——”

我就是再頭昏腦脹,也一下子清醒過來,愣住了。他說完就要走,我一把逮住他:“喂,父皇必定不允——”他自信地笑笑:“他會的。”

崔叔聞說完就走了。他起身的時候我卻又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袖。他不動聲色地把那方衣料從我手裏抽走,從重重的簾幕中大步踏了出去。我看着他消失不見,擡手卻看見手心多了根藍色的線頭。

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捂在心口。

到了晚上,我實在睡不着,于是把侯葉和何昭各自找來,問清楚了許多事情。

那天我在比試場上暈倒之後,衆人大亂。虧了那時素羽對我施救,我才沒有當場死掉。

——我突然想到,當年我和他被蘇青溪強行灌下毒藥的時候,素羽給了我和他各一顆解毒藥,說我們吃下去以後,不但身中的毒藥可解,就是以後再遇到什麽毒藥,也能保住性命。何況,當時素羽就在場上。

我中毒,素羽不會不管。

——也許,崔叔聞早就算好了我不會死。

我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那天我中毒倒地之後,父皇命內侍把在場太監宮女全都抓了起來,一個一個拷打審問。

問的是——毒是誰下的?幕後主使是誰?究竟是要害我,還是害懷安?

——還是父皇他自己?

父皇自然什麽都沒問出來。這些人統統被打入天牢。父皇又以宮中後妃及懷安的安全為由,把皇後、三個貴妃和懷安身邊的所有侍衛太監宮女都換掉了。換下來的人,打發去守皇陵。

至于我最關心的那個問題……

最後娶到懷碧的,果然是鐘少棋。

我聽完了不由得苦笑。

無論崔叔聞此舉的目的是什麽,最直接的效果就是父皇會對懷安起疑——就算他沒有對懷安起疑,這件事也給了他一個把自己的人布置到皇後和懷安身邊的借口。

不知道如果我把這些想法告訴崔叔聞,他會不會又笑我自以為是?還是算了吧。

渾渾噩噩地到了第二天,父皇再來看我的時候,我才猛然想起崔叔聞臨走時跟我說的話。

這事不但是揭他的舊傷疤,也是在揭這奚國的舊傷疤。我在皇宮裏面呆的日子雖淺,也知道這事的輕重。

可是我娘……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犧牲掉。

躊躇了半天,跟父皇寒暄了幾句之後,我還是終于還是鼓起勇氣說了那句話。

我說:“父皇,我想……到娘的陵寝去,開棺驗她的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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