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遠別

無論如何,現在我已經能确定,我娘的死因可以有無數種可能,只有一樣不可能,那就是難産。也許崔叔聞是對的。要知道真相,最直接的辦法莫過于去檢查她的遺體。

這是為了給她讨個公道,我想倘若她在天有靈,必定不會怪罪于我。

換了是在從前,父皇必定不會答應。可是現在,我當着他的面被人下毒,他竟然查不出半點頭緒來——任誰再聯想到當年的事,都不能不起疑。

父皇聽了我的話,并沒有立即答應或者反對,而是轉過身去,背着手看着重重的簾幕之外,月光下影影綽綽的園林。即使是在夏天,他身上仍舊穿着比他的身材要更大些的龍袍,令他看上去更為瘦弱。

我不忍再刺激他,只試探地喊了一聲:“父皇?”

他長嘆一口氣,說:“你娘走後,我把伺候她的幾個禦醫分開審問,他們衆口一辭,都說你娘是因為失血過多而……我親手給你娘換了衣服,當時……也沒有發現有什麽可疑之處……”

我心下一沉。這麽說……他是不打算再追究這件事了?

我沒有再說話。

父皇突然轉回身,坐到我床邊,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但是……那幾個太醫,在幾個月之內都莫名其妙地死了。朕,現在還記得,他們一個雨天出門被雷劈死,一個喝醉酒跌在河裏淹死,一個在上山采藥時落崖摔死——朕派了大理寺的人去查,查了整整一年,都沒有查出什麽頭緒……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了。”

大理寺……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問:“父皇,那麽……當年我娘身邊的侍衛宮女太監那些人呢?他們現在都在哪裏?”

父皇的聲音仍舊低低的,裏面滿是懊悔:“當時你突然失蹤,你娘過世……蘇皇後……責他們伺候不周,将他們全數杖斃了。朕……當時心中悲痛,就沒有阻止……”

我一驚,用力撐起身子說:“這——”

父皇一手按住我:“別動!當心身子——”

我只得又躺好了,他接着說:“懷真,你該不會怪父皇懦弱無能罷?父皇……當年保護不了你們母子,現在,你又出了這樣的事……我……”

我很想安慰他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又能怎麽說呢?告訴他這次其實是崔叔聞搞的鬼?他非把崔叔聞五馬分屍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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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最後,我咬咬牙:“父皇,您就放手讓兒臣去查吧。所有後果……兒臣自己承擔!”

他站起來,沉吟許久,猛然擡頭說:“罷了。朕,和你一起去。”

父皇說了這句話之後,整整有五天沒來看我。我等得不耐煩,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反悔了,索性不理我了。

崔叔聞那次走後,果然沒有再來過。我一邊恨他恨得牙癢癢,恨不能現在就沖出宮去用手把他掐死,一邊又發狂地想要見他。可是一想到那天是我先要他走的,再也沒這個臉派人去找他了。郁悶極了的時候只好問侯葉何昭他們,知不知道崔叔聞這幾天在幹什麽,結果都說皇上不準他們離開我半步,所以不知道外面的事。我又忍不住胡思亂想——難道他給我下毒的事情敗露了?!

這一想可了不得,我頓時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蒸籠裏的螃蟹。

到了第四天夜裏,我終于想出辦法來。我打着赤膊,往冰涼的石板地上躺上去,到了後半夜終于發起燒來。這院子裏又是一陣雞飛狗跳,我躺在床上,閉緊兩眼,理直氣壯不要命地喊“叔聞——”

喊了一個時辰,喊得天旋地轉口幹舌燥,侯葉都在我額頭上換了七八次涼面巾了,半個人影都不見。好容易等到外面一陣響動,我眯起兩眼看門口,卻見進來的是父皇。

看着他那雙明黃色的靴子一步步走近了,我終于知道什麽叫萬念俱灰。

崔叔聞這小子……一定是出事了!

父皇輕坐到我身邊,伸出手來探我的額頭,兩條濃濃的眉毛頓時擰到一起。他厲聲問:“你們是怎麽伺候的?怎麽好好的就發起燒來?”

我斜眼看看跪在地上的侯葉,用力地說:“父皇,不管他們的事……是兒臣自己不小心……”父皇兩眼一瞪:“你也是,怎麽這麽大個人了還不知道自己照顧自己?”

我嘿嘿傻笑兩聲:“父皇……兒臣知錯了……”

他哼哼笑說:“這麽說,真的是故意的了?”

呃……

父皇英明啊……

他嘆口氣,站了起來,伸手替我把額頭上的面巾換過,才說:“崔寺正自動請旨去東寧城調查東寧府尹羅耀祖侵吞軍饷一案,朕準奏,他三天前已經啓程了。”

啊?

我急道:“父皇——怎麽沒人告訴我——”

他再笑:“朕還以為他自己會告訴你。”

我心一沉。

他……就真的,那麽急着要從我身邊逃開麽?

小心翼翼澆築起來的幻想,轟然倒塌。

但是想想也對。他都能給我下見血封喉的毒藥了,還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的?

飛吧飛吧,走遠點,我眼不見心不煩。

念頭一轉,卻又恨不能現在就生出一雙翅膀來,追上去,哪怕是遠遠跟着他也好。

然後又恨不能狠狠刮自己幾個耳刮子——我沒出息的程度,再次刷新了自己的底線。

還好父皇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他叫太監們都退下,小聲說:“上次你說的那件事,朕都準備好了,只等你一退燒,我們就可以出發。”

有些事情想起來很麻煩,做起來卻無比簡單。我跟着父皇光明正大地到我娘的陵寝去,連理由都是現成的:我中劇毒而大難不死,必定是因為我娘在庇佑我。現在我已經恢複過來了,去“祭拜”她,當然是天經地義。

只不過,父皇的侍衛隊伍裏面多了個生面孔。那是他從刑部秘密調來的仵作。

進了那高大華麗的的墓室,我站在父皇身邊,捏着兩個拳頭看侍衛們用鋼釺将棺材蓋頂起來。他們看了棺材內的物事,都大驚失色地叫道:“皇上——”

——我娘既然是只風貍,不知她的骸骨,是什麽形狀?

我忍不住抓住了父皇的衣袖。

他反握住我的手,率先走了過去。我霎那間後悔了——也許我根本不該來,也許——

我看到父皇也大吃一驚,後退了幾步,險些跌倒在地。我好容易扶住了他,才鼓起勇氣上前看了一眼。

只見那一堆珠光寶氣的鳳冠華裳之中躺着的,既不是人類的骸骨,也不是類似靈貓科動物的骸骨。

——那裏面躺着的,是一段木頭。

父皇在好容易站穩了之後,非常果斷地說了一句話:“都退下!”

那些侍衛不愧是跟了父皇多年的,父皇話音一落,瞬間都不見了人影。我有些躊躇——不知道父皇說的“退下”,是不是也包括我在內。還好他很快又下了新的命令。

他說:“你過來。”

我松了口氣,走到父皇身邊。他深吸一口氣,從衣袖中掏出一塊雪白的帕子來,用那帕子包住手指,伸到棺材中去翻動那段木頭。

我在深山老林裏混了幾百年,一望而知那是根槐木。槐木陰氣最重,常常被方術道士之類的人用來做法。只見我娘棺材裏的這段槐木大約兩尺長,刻成一個有頭有臉有手有腳的人形。那木人頭頂上,綁着一绺黑色的頭發。

父皇的手指把那绺頭發挑了起來,我連忙舉着火把照近了些。他看了半天,說:“這是你娘的頭發。”

我說:“可是我娘——”

父皇搖搖頭:“這段木頭當然不是你娘。”

一陣寒氣從腳底升上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原以為,他們只是害死了我娘,沒想到……現在連我娘的屍骨都不見了。

他們究竟想怎樣?!

我也伸手挑起那一绺綁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放在手心裏握緊了,喃喃地說:“怎麽會這樣……”

父皇把那帕子扔進了棺材裏,從我手中接過火把,說:“蓋上吧。”我只得過去,吭哧吭哧地推那棺材蓋,一點一點地把它合上。父皇的目光卻始終盯着那段木頭,說:“當年,朕親手給你娘換了衣服,又親自把她抱進這棺材裏……她那時,比平日裏輕了許多。朕以為是因為她剛剛生産,又失了很多血,所以沒有在意……哼,”他說着居然笑了,“想不到,那居然是一段木頭!”

我憋着一口氣,說不出話來。父皇自顧說下去:“朕,曾聽說民間有種邪術,只要有某人身上的一樣東西做引,便可以用別的東西做出和那人一模一樣的一個人來;若是法術高強的,做出來的人不但會走路會說話,就連脾氣都和原來那人一模一樣。當年,想必是有人用你娘的頭發,做了個假人騙朕!”

他一口氣說下去,語氣很是輕松,惱怒之中,居然有些……意外之喜。

我最後加一把勁,終于把那棺材蓋全部合上了。我喘着氣問:“那麽,我娘,到哪去了呢?”

父皇舉着火把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一眼那棺材,目光灼灼:“你娘雖然相貌脾氣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是一旦歸天,還不是和所有人一樣,不過一具臭皮囊,要來何用?所以,朕猜想……”

我猛然擡頭:“難道——”

他點點頭,眼裏閃着奇異的光:“你娘,可能還活着。”

我驚叫:“不可能!”

——那個時候,我被法門和尚裝到了個什麽破袋子裏,我隔着布料咬破他的手指破袋而出,後來他說,“可惜你娘沒你那麽聰明。”

所以我才會猜想,是他用那個袋子悶死了我娘。或者,他曾經把我娘抓進去過,然後用別的法子害死了我娘。

他給蘇明章寫的那封信,要蘇明章準備那麽多奇奇怪怪的法器,肯定不會是給我們母子祈禱平安用。

可是這個要怎麽告訴父皇呢?這些事情一旦捅破,我娘其實是只風貍的事實也就藏不住了,不知道父皇他會不會受得了……

我情急之下喊了出來,趕緊又補上一句:“兒臣的意思是……”

父皇的眼神暗淡下去,聲音也低了:“至少……在朕把這木頭放到棺材裏的時候,她應該還活着……究竟是誰把她帶走了?她一個剛生了孩子的弱女子,能有什麽用處?如果是帶走她做人質,也早該來跟朕談條件了……”

突然“砰”的一聲巨響,竟是父皇一拳砸在了那棺材蓋上。

我走過去把他拉開了些:“父皇,別難過……”

他愣了片刻,才黯然點點頭:“咱們出去吧。這件事,不要讓別人知道。”

離開陵寝的時候,我發現父皇的侍衛少了一個。

少掉的是那個仵作。然而上到父皇,下到站在最末的侍衛,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或者,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太多,他們都已習以為常。

陵寝外面豔陽高照,我卻覺得越來越冷。

坐在回去的馬車裏,手心突然覺得有點癢。擡起來一看,卻是指縫間夾了根頭發。

頭發……我娘的頭發……

剛才父皇還在猜測,我娘可能還活着。

我不動聲色地把那根頭發藏到了衣袖裏,假裝不經意地問父皇:“兒臣聽說,兒臣中毒之後,是那位素羽先生及時為兒臣施救,兒臣才撿回小命的。不知素羽先生所居何處?兒臣想去當面拜謝。”

崔叔聞,我娘……這些事糾纏在一起,我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

也許……素羽可以替我作法,就像當年他指引崔叔聞去找我一樣,指引我找到我娘。

——假如她真的還活着的話。

父皇一手扶着額頭,勉強地笑說:“知恩圖報,是好事。素羽他……就住在雲嘉城外的栖雲山裏。只是他不喜外人打擾,你去了,可能會吃頓閉門羹……朕欠他良多,你若見到他,千萬要對人家有禮。”

我松口氣:“兒臣明白。”

回到宮裏,我推說自己的病已經好了,不宜在皇宮再住下去,帶着侯葉他們原班人馬回了敬王府。一進門,就有人送上一封信來。

拆開一看,上面只有兩行字:“我已赴東寧。切勿跟來。”

沒有落款,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素羽的字跡。

我匆匆看完,正想把信紙塞回信封去,它就在我手中化成一陣輕煙,轉眼便消散不見。我顧不上想這都是怎麽一回事,沖回到自己房間裏,又跑到崔叔聞住的小院中——不但他自己的東西都搬了個幹淨,就連他堂姐也不見了。

下人說,父皇封崔叔聞為六品寺正以後,還另外賜給他一座府邸;他帶着他姐姐搬到新府去了。

而他自己,現在已經在去東寧的路上。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

我們,真的,玩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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