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裂痕

一時間所有人都愣在原地，連唐之杜志恩的手指也暫停了。

“什麽意思？”常守朱問。

“必須把那家夥放進來。”狡齧盯着大屏幕，閃動的熒光倒映在他的瞳孔裏。“做到這種程度的黑客，擁有的技術和物力不能小觑，而且必然經過相當的謀劃。就算現在進行反向追蹤，恐怕也不可能查到他的真實所在，對吧？”他瞥了一眼唐之杜。

“的确，有這種手腕的家夥，想要僞造若幹的服務器位置是很容易的。”

“再進一步想，他現在一定也已經知道這次入侵被我們察覺了，今後我們的防衛措施肯定會變得更嚴密，而且一定會調查出他是如何入侵進來的，這樣一來他今後想再次攻破厚生省安全局的數據庫只會難上加難。所以這個黑客一定會抓住機會，拼盡全力在這一次得到他想要的東西。”

其他人仍然有些不大明白的樣子，但征陸智己率先反應了過來。

“原來如此，就是說對方想一次定勝負？”

“沒錯，而且因為我們在和他進行攻防戰，迫于時間，他必定會優先去搶他最想要的那部分文件。正因如此，如果我們假裝敵不過他的入侵，誘其深入，我們就可以看到對方真正的目标是什麽，他們如此大費周章究竟有什麽圖謀。”

他說到這，縢秀星和朱都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黑發青年把手放在唐之杜的椅子靠背上，躬身看着正在維持操作的女子。“志恩，你能不能稍微收斂一下你的實力，一邊做努力阻止入侵的措施，同時又要裝成敵不過對方的樣子，慢他半拍，看看他到底想鑽進什麽地方去。”

“這可不是‘稍微收斂一下實力’吧！？”

“我相信你能辦到——也只有你能辦到啦，你可是我們的情報女神啊！”

金發美女笑了。“這話我喜歡。雖然要裝作落後是有點不爽，不過好久沒跟厲害的對手較量過了，倒也讓我有點燃起來了呢。好吧，那就讓他放馬過來——”

“不行！”

他們身後傳來另一個聲音。狡齧轉過身，剛才一直沒吱聲的宜野座站在那裏，臉色很不好。

“這太輕率了！這是拿機密檔案和整個系統的安全來冒險！我不同意這樣做。唐之杜，你立刻盡全力阻止入侵者，我現在就把這件事向局長報告！”

宜野座的手再次伸向自己的腕表，但在那之前，狡齧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你幹什麽，快放開！”

“你還不明白嗎，宜野，這不光是對方唯一的機會，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如果這次不趁機找出他們的目的的話，今後我們很可能就再也沒機會知道了！！必須在這裏抓住他們的尾巴！！”

“開什麽玩笑！！如果系統的核心文件被洩露，會引起多大的亂子，你負得起這個責任嗎！放手！！”

“要是這次只是簡單地把他們的入侵阻止掉，他們今後不管要實施多大的計劃，我們都沒有一丁點方法預料，只能坐等亂子發生！那樣只會更危險！但如果這次推知他們的陰謀，我們要想未雨綢缪就容易了，甚至可以反過來抓住他們！！”

“閉嘴！為了阻止一個根本沒有證據、只不過是推斷出來的陰謀，你要拿這個國家當下的安全來冒險嗎！？胡來也要給我有個限度！！”

一直以來積蓄的不滿爆發了。宜野座怒火中燒，但狡齧毫不退讓，兩個人的聲音都越來越大，幾乎變成互相喊叫。

“只有冒這個險，才有可能拿到證據！我們絕對不能失去這次機會！！你冷靜點，宜野，就這一次你得聽我——”

“該冷靜的是你！放手，這是命令！！——狡齧慎也，我叫你放手！！！”

狡齧只是攥得越發緊，兩個人幾乎變成了角力的姿勢。宜野座掙紮着，“常守，用Dominator打暈這家夥，快！！”他朝完全怔住的朱喊道。

“呃？！但、但是……”

“所以說我到底要聽誰的啊！”唐之杜志恩大聲說，“快點決定，否則這邊就連防守的機會都沒有了！”

宜野還要繼續說什麽，身體突然向後晃開，咚地一聲撞到了桌沿上。他的雙手仍然被死死禁锢着，不由睜大了眼睛。距離拉近，宜野座看到狡齧深深地盯進自己的眼睛裏，狡齧的臉上是不容置疑、不為任何人所動的冷絕的神色。然後狡齧開口了：

“抱歉，宜野。之後上面要殺要剮都随便！”他轉過頭，“宜野座監視官被我武力威脅了，所以他才沒能阻止我的獨斷專行。責任什麽的全都由我來承擔！志恩，你聽明白了嗎！”

***

喔，有兩下子嘛。不過看樣子還是遜我一籌。崔求成在心裏想着，嘴角微微一動。

“怎麽樣？”

近旁傳來了槙島的聲音。槙島坐在崔求成身邊，正注視着他對厚生省最堅固的數據庫之壁展開進攻。

“不出所料，入侵被發現了呢……安全局的家夥正在試圖阻止我的行動，但我會趕在他們前面完成任務的。”

房間裏沒有開燈，他的視野能夠專注于面前的幾張電子屏幕。平時，如果槙島在他近旁，崔求成總是不可能完全集中精神，他會稍微留一點注意力在槙島身上，以便及時發現自家旦那的需要：是不是紅茶需要添了，是不是看書累了，是不是想要他搭理了……但眼下槙島似乎恰到好處地斂起了自身的存在感，像是知道他需要專注工作，所以保持在某個既不會幹擾他、又讓他能感受到他不是一個人的距離。

如果不是手頭的活兒确實得毫不松懈，崔求成倒是很想停下來仔細品味一下這種微妙的體恤。

盡管遇到了抵抗，但他憑借自己的黑客技巧和槙島提供的設備支持，還是成功地進入了厚生省的機密數據庫。這裏上千的文件全部是用特殊的密碼字符命名的，要找到和西比拉有關的檔案就需要先破解這套字符，而以對方目前緊追不舍的安保防守圍堵動作來看，時間也來不及他把全部文件都備份出來。看來還是破解密碼然後擇取重點比較明智。

不過這樣一來，也有可能對方會分析他的行動而注意到他們的目标是西比拉……如果時間夠用，以防萬一，還是盡可能随機多竊取一些文件來做煙霧彈比較好嗎……

這些想法和屏幕上一行行的代碼一樣，只是以極快的速度從他腦內閃過。血液在崔求成的全身奔騰。這種感覺猶如生死競速，讓他久違地感到回到槍林彈雨中的戰場。沒錯，這是一場頂級的電子戰，而他和看不見的對手隔着屏幕，正在互相試圖置對方于死地。這是屬于崔求成的戰場。他像個經驗豐富的戰士那樣，爬過鐵絲網，越過重重障礙物，巧妙地接近敵人的核心堡壘。

“解開了……！”

仿佛致勝的一槍瞄準，崔求成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但就在他開始讀取數據的時候，對手的攔截行動也突然加速了。防禦網重新合攏在幾分鐘內就有可能發生，而今後他們再想得到這樣的機會恐怕會變得非常困難。這是冒了極大風險才換來的幾分鐘，巫女的秘密暴露在他們眼前的幾分鐘——絕不能白白浪費。

崔求成當機立斷，對過濾出的西比拉相關文檔盡可能地進行優先複制，同時繼續反制争取時間。終于——

“啊！”

Time is over。在幾個鍵盤上奔波多時的手指停住了。崔求成凝固似的停頓一陣，關掉屏幕正中的彈窗，提示音發出最後的滴答。他把身體向後靠去，同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結束了？”

“唔……”腦子裏似乎有什麽在艱難地松開一樣，幾乎噼噼啪啪作響。崔求成垂下雙手仰起脖子，一時沒有說話。然後，他的身體才從上到下漸漸重新恢複了知覺，額頭上的薄汗也是這時才感覺到了。

“結束了。”

“勝負如何？”

“算是小勝吧。”崔求成歪過頭，用一只胳膊捶着僵硬的肩膀。“有關西比拉系統的文件，拿到了半數以上的部分。雖然沒法得到全部，但我想根據這些應該也能獲得很多有用的信息。”

“不愧是你……累了嗎？”

房間的燈亮了。崔求成睜開眼，視野裏槙島正低頭看他，手裏端着一只茶杯。

“哈啊……還好。”他接過紅茶，用十分暴殄天物的喝法直接一口喝光了。水分從喉嚨向下一路滋潤到胃裏，崔求成覺得自己像一棵植物一樣貪婪地吸收着養料。槙島靠到他面前的桌沿上，凝視着他的動作。

“雖然是搞到了機密檔案，但是為了避免裏面還有什麽自帶的安保程序，我得先把它們隔離檢測一下，再解碼出來。可能還要花上一段時間。”

“嗯，沒關系。”

“對了，還有……我們這次黑進去，恐怕會引起對方的警覺。以後出門行動，得更小心才行了。”

“好。”

“……”崔求成放下空茶杯，擡擡眼皮。“旦那……我臉上有什麽嗎？”

“沒有哦。”槙島笑得有點調皮。

“那您為什麽……”為什麽一個勁地盯着我的臉呢。崔覺得哪裏有點不同尋常，但又想不起來，疲倦漸漸打敗了他的神經。“說起來，現在幾點了？”

“差不多天黑了吧。”

“诶、這麽久了嗎！？該準備晚飯了啊……”

等到兩人一起進了廚房，崔求成挽起袖子把蔬菜放到水龍頭下面的時候，他還是奇怪為什麽槙島用那種如同剛看了一場精彩電影、如同看到戰士凱旋歸來似的表情看着他。真是的，那比讀了十本好書還滿足的神情是怎麽回事啊？

***

“經過檢查，确實是從常守監視官的腕表入侵內網的。她說之前在我們調查途中留宿旅館的那天晚上，泡溫泉時睡着過一陣，那時她的腕表摘下來鎖在更衣室的櫃子裏。除了這段時間之外監視官和執行官都随身戴着腕表，所以這是唯一有可能在腕表上動手腳的機會。”

“這也是那個狡齧執行官推理出來的嗎？”禾生問。

“……是的。”

年邁的女人在辦公桌後把椅子換了個方向。“所以，這次故意讓文件洩露也是狡齧執行官的主意？”

“……”宜野座的手指攥緊了些。“我也有責任，是我沒能及時阻止他……”

“為執行官開脫的監視官可不多見。”禾生壤宗推了推眼鏡。“損失報告我已經拿到了，被洩露的檔案會由我來核定內容，從而對入侵者的目的做出推測。”

“！就是說——”

“狡齧執行官的主意有其可取之處。你們所報告的那兩人的情況，我也認為值得注意一下。但是這種過于大膽的舉動必須在我的指示下才能進行，以後關于這一線索的調查仍然由你們一系來秘密負責，當發現他們的跡象時直接向我彙報，由我來對你們做出布置。”

“是。”

從禾生局長辦公室出來已經很晚，宜野座沒有回辦公室，直接坐電梯下到停車場去開自己的車。經過了白天的事情之後，他目前不想再和狡齧打照面。

誰料到——不對，他應該料到的——狡齧在停車場等着他，而且就靠在他的車子上，似乎早知道他會避開自己。

宜野座腳下頓了頓，決定不理那家夥，繞到車子另一邊去開門。結果狡齧三兩步趕上來，還是堵住了他。

“我知道你還在生氣。”

“如果想道歉的話就免了吧，”宜野座冷冷地說，“躲開，我要回家了。”

但狡齧仍舊把手橫在他面前，按住車門紋絲不動。

“局長那邊怎麽樣？為難你了嗎？”

宜野座嘆了口氣。

“由于你涉嫌脅迫監視官，以及造成部分機密文件洩露，本來應當從重處罰，甚至對你的執行官适格性進行重估。但是能查清這次洩露的原因以及鎖定嫌疑目标也是因為你，将功折過了。”

“……”

“還有什麽要問的就等明天上班時間吧，我很累了。”

沉默了一陣，終于，狡齧讓開了他。宜野座坐進車裏，要關上門卻又一次被對方扳住了。

“宜野，你還記得上次在你家我說過的話嗎？”

“什麽——”

“埋怨我就好，使喚我就好，但不用為我煩惱。你今天的反應那麽大，不僅僅是作為監視官的謹慎和責任感使然，對吧？”

宜野座透過車門的縫隙惱火地瞪着狡齧。“哈，你是想說，我是因為要自讨煩惱才反對你那麽做嗎？！”

“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雖然這麽說可能顯得自以為是了，”狡齧搖搖頭，眉間卻還是平心靜氣的，“你因為覺得我沉得太深、怕我走得太遠才總是想阻止我。宜野，這是你不必做的事。你只要好好保全你自己——”

“你太狡猾了，狡齧，跟你的名字一樣。”宜野座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無法控制地發顫，但他不知道這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委屈，兩種情緒同時充斥着他的心。“當年是誰自顧自地闖進我的生活裏來纏着人不放，社會學部的狡齧同學？每次又是誰自顧自地給人添麻煩，然後還要說，別為他煩惱？！就好像這都是我的錯，就好像這都是因為我太自作多情——很好，我不會再那樣了。再也不會了！”

他使勁一拽，車門從狡齧手指下面脫離了，砰地一聲合攏。宜野座立刻發動了車子，倒車轉彎，加速開出了地下停車場。在狡齧的身影從後視鏡中消失之前，他始終沒有去看狡齧一眼。

回到家裏，宜野座罕見地連衣服也沒換，亦沒有打開室內投影，徑直走到沙發旁撲進了坐墊裏。他一動不動地在黑暗中呆着，心裏茫然一片。十美分跟過來，在沙發前轉了兩圈，然後伸出舌頭舔舔主人的臉。

“別鬧。”宜野座說。

有一陣他試圖整理自己的情緒，但卻失敗了。和狡齧的争吵像烙在他的腦海裏一樣無法抹去。然後他忽然感到有什麽柔軟的東西在拱着自己的腰。青年微微睜開眼睛，只見十美分叼着一條毯子，半截拖在地面，似乎是想給他蓋上。宜野座把毯子和狗狗一起抱在懷裏，摸着它的皮毛，犬類暖和的體溫讓他感到稍稍不那麽孤單。

***

确保安全性後，崔求成開始對獲取的檔案進行浏覽。文件數量不少，所以他讀起來很花時間。

“是不是應該叫旦那來一起看啊，那個人讀起書來可是一目十行……”

但突然出現在字裏行間的一個名字讓他震驚地停滞了。

編號為1984的檔案。

怎麽可能……明明當初不論怎麽查都查不到關于這個人一丁點的信息！！

心髒的跳動聲忽然變得很大，崔求成努力按住混亂的思緒，強迫自己冷靜讀下去。那是他始料未及、從來就不曾想過會知道的驚人的真相，而這個真相，有可能會極大地影響到他和槙島的一切——

“求成？你看見我昨天買的那支書簽了嗎？”

熟悉的聲音來到了門外。男人慌忙把手伸向鍵盤去關掉頁面，放在旁邊的幹姜水瓶子一下被掃翻，摔向地面。

玻璃碎裂的清脆聲讓夾着書本進來的銀發青年吃了一驚。“怎麽了？”

“沒、沒事！”崔求成不自然地站起身來。“您剛才問什麽來着？哦對，書簽書簽……”

槙島審視地看着他。槙島和崔求成一向沒有任何刻意的保留和隐瞞。但就在剛剛的瓶子破碎的一瞬間，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麽新的東西産生了——那種東西叫做，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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