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人際關系
“各科室出勤監視官注意,請即刻到C區2111會議室。各科室出勤監視官注意……”
無機質的電子合成女聲通過廣播在辦公層的各處回蕩。宜野座聽從廣播把視線由桌上的屏幕移開,站起身推開椅子,稍微整了整自己的領帶,然後目不斜視地快步走出了刑事一課的辦公室。
他的身影一消失在門外,房間裏立刻有人發出了如釋重負的“哈啊——”。
“可算走了……” 縢秀星向後靠了靠,把雙手枕在腦後,累壞了似的抱怨起來:“最近幾天宜野桑就像marriage blue發作,弄得整個辦公室的空氣都像水泥似的!再這樣下去我都快不能呼吸了啦!一天到晚板着個臉,一份報告讓我重寫了三次也不給通過……”
“那是你自己報告寫得太爛的關系吧。”狡齧抽着煙說。
“還不都是狡哥你的錯啦!!”
“你的報告寫得像狗屎一樣怎麽也成我的錯了?”
“不是說那個啊,”縢秀星從座位上起來,走到狡齧位置旁邊把胳膊搭在他椅背上。“我的意思是,宜野桑marriage blue發作都是你的錯!”
狡齧把嘴邊的煙取出來,摁進煙灰缸裏擰着。黃毛少年繼續在他椅子後方喋喋不休。
“你一定跟宜野桑鬧別扭了吧?反正肯定是你讓他煩心了,所以他這幾天才那麽陰沉,一直坐在那裏散發怨念電波!”
“怨念電波是什麽鬼……”
“反正歸根到底都是狡哥你的錯!吶,快點想想辦法,不能因為你倆的感情問題連累整個一課的氣氛都變僵啊。”
“這一點我倒是贊成,”六合冢彌生在她的座位上平淡地接茬。“宜野座其實是個很不擅長隐藏自己情緒的人,自從上次你們争執之後他就像在刻意封閉着什麽,但越是這樣就反而表現得越明顯了。”
“啊,懂的懂的~”滕翻翻眼睛,“就連小朱那種敢于直球出擊的type最近都不敢問他發生了什麽事,只能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啊。”
兩個人都把臉轉向了狡齧。狡齧無奈地放下手裏的資料夾。“所以說你們要我做什麽啊?”
“锵锵~!秀星老師的戀愛講座時間。”縢秀星晃動着一根手指。“首先,要找到兩人之間的症結所在才能想辦法解決;其次,一定要放低姿态,主動設法靠近對方。不過要是對象是宜野桑的話,果然還是讓他暴打你一頓會效果更明顯吧……”
“沒工夫聽你扯了,我去志恩那裏一趟。”
“喂我還沒說完呢!又要去看上次入侵事件的分析結果嗎?”見狡齧起身就往外走,滕不滿地沖他的背影叫道:“就是你老這樣啊!因為重視你,所以那人才會為你的事煩惱,但是你卻還在忙着別的事情!這樣下去就算宜野桑真的跟別人在一起了、再也不關心你了也無所謂嗎!?”
少年瞪着狡齧沉默地在玻璃門外遠去,然後嘟囔着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真是薄情的家夥……話說回來小六合你怎麽這麽淡定?”
“我為什麽要被男人們的恩怨影響步調。”六合冢撕開泡面杯的封蓋。
***
縢秀星說得對,狡齧在心裏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在他成為執行官之前,他自認為和宜野座算是普通而正常的戀人。從學生時代到進入厚生省工作,宜野座一直在他身邊和他相伴而行,這對他來說已經變成了一種自然而然的狀态。他也從來沒想過要和宜野座分開。所以,當他跟佐佐山搭檔的時候,對于宜野座偶爾會流露出的、類似于嫉妒的緊張情緒,狡齧還曾暗自覺得那是宜野座有點小心眼,因為那擔心是不必要的。
但是,随着佐佐山的死,一切都開始變了。
宜野座或許确實有點神經質,但宜野座的擔憂,大部分都被印證是正确的。現在,狡齧才意識到,和他不同,宜野座是從小就生活在不友善的人際關系當中,是體會着偏見、欺淩,在壓抑感和競争感之下長大的。擁有狡齧對于宜野座來說是多麽寶貴,這是狡齧此前那陽光向上的人生境遇所無法體會的。
也許從一開始,他對于宜野座的意義,和宜野座對于他的意義,就不對等。
然而,狡齧無法停止向前追尋的腳步。在墜落成為執行官之後,追尋那曾經把佐佐山吞噬的深淵的真相,就更加成為他人生的主要目标。他無法容忍自己只充當Dominator的活動支架而混日子活下去。他已經不能回去了。
縢秀星的話又回響着:就算宜野桑真的跟別人在一起了、再也不關心你了也無所謂嗎?
閉上眼睛,想象一下宜野座和一個陌生的女人走在一起,手裏牽着他們的孩子,臉上像普通人那樣因天倫之樂而發出光彩。單單是想象一下這樣的景象,狡齧便覺得胸口一陣憋悶。
他發現自己是貪心的。盡管,那樣的生活或許才是宜野座的幸福,對于宜野座,家庭一直是殘缺的部分吧……盡管,狡齧知道自己所選擇的道路無法給宜野座那樣的幸福,但他還是貪心地希望宜野座仍然像以前一樣待在自己身邊。
漂亮的脖頸線條,薄而柔軟的嘴唇,在光線下會發出微弱薄荷色光澤的眼睛。
狡齧仍然想要擁抱那個人,親吻他,聽他喊自己的名字。
他在兩種選擇之間優柔不斷。是就此放任隔閡、任由距離慢慢拉開比較好?還是該嘗試着修複關系?理性選擇前者,本能選擇後者,這種左右互博在上次争吵之後變得更加無法坐視不管。到底怎樣是正确的,狡齧自己也不清楚。
……大學時候修的心理學專業都白念了呢。他苦笑着想。
“慎也君,你來得也太勤了。”唐之杜志恩撩了撩自己的長發。
“抱歉,我不确定那些家夥會不會這麽快就有新的動作,上次殘留的數據分析怎麽樣了?”
“逆向探知果然是失敗,對方很狡猾,完全沒法查到服務器的真實地點。但是朱醬的腕表殘留下了一部分源代碼,按照它編寫的方式,或許可以先檢測一下有沒有類似的我們尚未發現的後門。”
“這個确實有必要,我懷疑他們入侵的并不止安全局這一個系統。上次丢失的文件呢?有統計出他們的優先方向嗎?”
“有倒是有,”女人抱起雙臂,“我已經把結果上交了,雖然從分析結果能看出他們是奔着哪些文件來的,但我們沒有權限知道文件的內容,要問就只有問局長了。”
“這個權限,執行官自然也不可能有的啊……”狡齧嘆了口氣。“謝了。”
執行官沒有權限直接面見局長,因此要和上面接觸,必須通過宜野座。當然,以現在的狀況,要是再厚着臉皮去讓宜野座幫忙,估計會被罵個狗血淋頭吧。
再者,局長會不會把情況告訴他們,也是個未知數。
從分析室出來,狡齧有一搭沒一搭地思考着這案子,本能地又想抽根煙。他從電梯裏出去,穿過走廊,一邊掏出煙盒一邊踱到天臺上去。
等他邁出門走到了露天地面,才發現天臺上已經有個人在那了,不是別人,正是宜野座。監視官正扶着欄杆獨自吹着風,身影看上去有點疲憊。
“……”
門自動合攏的聲音讓宜野座轉過臉來,當發現來人是他的時候,宜野座一瞬有點不知所措,但很快恢複了疏離的樣子,一語不發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宜野。”
先于狡齧的意識,這句話已經脫口而出。
宜野座邁出的一只腳在空中微微頓了下。盡管在危險的氣氛當中,狡齧還是驚訝地發現,宜野座手裏拿着一罐橘子汁。那是在學生時代,作為小小的固定樂趣,他們曾經好幾次一起喝的一種飲料。當然,宜野座拿的這罐和他們那時候喝的包裝并不一樣。這個細節忽然讓狡齧的心髒活潑地跳動了起來,他知道在掙紮和猶豫的并不止自己一個人。
他冒出了一個念頭。
“幹什麽。”宜野座沒好氣地說。
“那個……我想申請外出許可。”
眼鏡後面的目光立刻變得警惕起來。“去哪裏,你要做什麽?”
“只是購物而已。”
“從網上訂購不就好了。”
“是網上買不到的東西啦。”
“什麽?”宜野座露出麻煩的神色,“我還有事,讓常守監視官跟你去吧。”
“不行,跟她不行。”
“為什麽?”
“呃……就是不行,只有宜野你跟着我去才行。”
“到底要買什麽??”
“我現在不能說,但是……拜托了,宜野,我保證絕對不是胡來的事。”
宜野座的眉毛因為疑惑和不滿而擰了起來,但狡齧并未退縮,認真地注視着對方的臉。似乎,從上次吵架以來,他就一直沒和宜野座這樣互相對視過了,除了交代公事之外宜野座都不理他,就算交代公事的時候眼睛也不看他。現在他又看到那雙帶着點薄荷色光澤的瞳孔轉向了自己。果然無法忍受今後永久失去這樣的機會啊,狡齧想。
宜野座瞪了他一陣,然後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鏡,趕緊轉身走開了,但在那之前,狡齧聽見他撇下了一句:下不為例。
***
槙島聖護并非不知道自己和崔求成之間存在的距離。
那并不是故意保持的距離,但那是讓他感到舒服的距離,渾然天成、恰到好處。比如他自己的事,如果崔求成問的話,他會告訴崔求成;但如果崔求成不問的話,他也不會主動說起。反之亦然。
然而這些天,槙島覺得自己對此有些意識過剩。
槙島很喜歡看崔求成進行黑客工作的模樣。那模樣和平時崔求成系着圍裙做飯時的模樣并不相同,雖然後者他也很喜歡,但當崔求成進入工作狀态的時候,槙島發現自己竟會下意識地屏息凝神起來。
那是如同在戰場上搏命厮殺的士兵一般純粹的樣子,亢奮卻又冷靜、勇敢卻又慎重。屬于崔求成的戰鬥彌漫着看不見的硝煙,槙島從中受到感染。這點,他也沒有對崔求成說起過。
但自從那次竊取安全局秘密檔案的嘗試之後,似乎有一些什麽東西在幹擾着崔求成,令他失去了那種純粹的樣子。有時候,當槙島在讀書的間歇擡起頭,會看見崔求成盯着電腦屏幕,手指煩亂地插在頭發裏,如同在思索着什麽技術以外的難題。也有時候,當槙島像從前一樣索取對方的擁抱時,會在崔求成的義眼中看到猶豫的閃動,雖然,從義眼本身的功能來講,這應該是不可能出現的。
“全部的檔案都在這裏了。然後,關于您上次提到的那個叫kougami的執行官……旦那,您有在聽嗎?”
槙島從思緒中抽離出來。“嗯?”
崔求成喘了口氣,像是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講解似的打量着他。槙島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交疊着雙腿,面前的茶幾上擺着崔求成整理好的一疊資料。最上面貼着一個黑發青年的照片,槙島伸手将文件紙拿起來,看到表格第一行的“狡齧慎也”幾個字。
“你調查得很快呢。”
“那是您的吩咐啊。說回這個狡齧,執行官畢竟不能單獨外出行動,所以如果旦那想觀察他,需要把他引到某處的話,就得設計讓他有不得不外出的理由。”
“如果是為了調查案件的工作而外出,不能保證一定會是他而不是其他執行官出動。那麽從私人事情上入手或許更好?”
“正是。從他身邊的人下手會比較容易達成目的。但這個叫狡齧的男人似乎在成為執行官之後已經完全和家人斷了關系,在外界也沒有會讓他必須出動的朋友。”
“戀人這方面呢?”
“是不是戀人倒還有待進一步調查……上次在溫泉旅館的時候,還記得嗎?就是那個喊他名字的監視官。”崔求成俯下身,手指在文件上一撚,下面那張紙露了出來。“這個人和他似乎比較親密,名字是,唔……宜野座伸元?”
男人将那張标着宜野座的紙拿起來,思索着。
“兩個人都是刑事的話,不好辦啊。警惕性會很高的樣子。”他在這時察覺槙島的不尋常,便擡起頭。
“旦那,你好像總是在走神,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
“那是我的工作有哪裏讓您不滿意嗎?”
“不,我覺得很好。就按這個方向來策劃吧。”
槙島輕描淡寫的回應令崔求成停滞了一秒,但他是個很懂得收斂的人,所以并沒有把不悅明顯地表露出來,只是無奈搖搖頭。
“槙島桑,您如果不感興趣的話,那就早一點告訴我吧。要做這種和進攻西比拉無關的事情,可是很費精力的。”
銀發青年的眼睑眨動了一下。他把狡齧的資料放回桌上。“我并沒說不感興趣,事實上我對他很感興趣……求成,是我的反應太平淡了,你覺得不夠嗎?要我像每次那樣誇獎你是個天才嗎?”
“我又不是小孩子。”果然,自己一絲一毫的焦躁都無法瞞過這個人的眼睛。崔求成低下頭,“我只是覺得旦那因為一些奢侈的好奇心、想要去玩這種興之所至的游戲,不僅偏離了我們的主要目标,而且可能會招來危險——何況這次您選中的不是一般人——”
“但你以往從來不會發這樣的牢騷。為什麽唯獨這次?”
“……”
沉默了一陣,崔求成說:“我也說不好。只是……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在沙發的另一端坐了下來,槙島的視線随着他。青年看着自己和崔求成之間間隔的一張坐墊的距離。
并不是意識過剩。
“求成,你有什麽事瞞着我嗎?”
過了一會,槙島這樣開口。這是他和崔求成相識至今第一次問這樣的問題,槙島自己也覺得有點驚奇,驚奇自己會問這樣的問題。崔求成剛才說他有奢侈的好奇心,的确槙島比一般人好奇心更加旺盛,但這不适用于打聽私事。
從前明明不會有這樣的沖動,想去讓另一個人對自己敞開更多。
一邊進行着自我剖析,槙島注視崔求成的臉。剛剛聽到這問題的時候,男人不易察覺地繃緊了面部神經。
“是不可以讓我知道的事嗎?”
“旦那……”
他等待着,但崔求成始終沒有給出下文。崔求成的義眼依然發出靜靜的亮光,那是熔岩般的顏色,卻缺乏溫度。
終于,槙島不再等待了。
“我不想強迫你做不喜歡的工作。關于狡齧慎也的這個計劃就先不必操心了,辛苦你了,求成。最近就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崔望着槙島把那一沓材料攏起來夾好并起身走向門口,不禁愣了一下,“旦那,你去哪裏?”
“到泉宮寺先生那邊去。”
男人将這裏面的意思理解為槙島要去找泉宮寺代替他接手狡齧的事,不由得站起來跟了過去。“槙島桑,不需要——”
“你想得太多了,求成,”槙島銳利地打斷了他,然後又停下腳步,緩了表情。
“吶求成,你覺得我所追求的太多了嗎?”
“不,”崔感到或許是自己之前不經意的抱怨導致了槙島的反應,便作出修正,“我想讓旦那達成願望。這一點是發自內心的。”
槙島朝他微微一笑,笑容裏有點失望。
“你為我想得太多了,求成。你自己不希望在太陽底下自由地走路嗎?”
青年踩上鞋子,轉動門鎖,離開了安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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