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此亦篤信之年

宜野座徹底地整理了整個屋子。

他在床底下找到了十美分喜歡玩的一只網球,還有被十美分弄進去的另外一些小物件。宜野座把它們都收拾到一只箱子裏。盡管這房間去除裝修投影之後家具都十分簡單,從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他還是發現了其它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包括狡齧很久之前落下的一只打火機。

最終他把這個家裏屬于十美分的物品都歸攏到那只箱子裏了。宜野座将箱子封好,準備一起送去燒化。然後他松了口氣仰面坐進沙發,把手搭在額頭上。

好安靜……

宜野座和十美分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因為需要照顧十美分,這座房子對宜野座來說才有了值得每天回來居住的念想。十美分不像父親母親,也不像狡齧,他們帶給他的感情總是夾雜着一些苦澀。十美分不論何時給他的都是歡樂的搖動尾巴和溫暖的迎接,即使也有惹他訓斥的改不掉的壞習慣,但現在想來連同那些小小的令人生氣的部分在內,都是可愛的。

現在,當他打開家門,再也不會聽到爪子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輕快地由遠而近的聲音了。

“狡齧,今晚讓我在你那裏住一宿。”

狡齧被宜野座反常的主動要求吃了一驚,不過此時他們正在一系的走廊裏,因此他只來得及“哦”了一聲,宜野座也沒有做別的說明,徑自穿過門朝自己的辦公桌走去了。

晚上征陸拿了瓶酒晃過來想找狡齧喝兩杯,狡齧對他說:“宜野今晚要過來。”

“伸元嗎……”征陸撓了撓頭發,臉上露出有點微妙的表情。“那我就先回去了,你們好好聊吧。”

“——等等,我說老爹,不如你也留一下,”狡齧脫口道,“我覺得那家夥樣子不大對勁,你知道,因為之前的事……”

然後他想起那只戒指。上次和槙島意外交手的事件之後,他們都被善後的沮喪感和調查的迷霧籠罩着。不僅嫌犯逃脫,宜野座還受到了襲擊,這起事件可以說是一場狼狽的敗仗,盡管狡齧并不認為自己當時的處置策略失當,但他明白宜野座比他更不好受。關于那只戒指便一直沒有合适的時機再提及了。當然征陸并不知道這個內情。

老刑警苦笑了。“我留下只會讓他神經更緊張的啦。”

“你們這父子倆也真是的。偶爾就開誠布公地好好談談如何,總比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強吧。”

“怨恨這東西,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解開的……”征陸把酒瓶揣回衣袋裏。“話說回來,虧你還敢說我。伸元恨我一個就夠了,別讓他再恨上你哦,狡。”

他拍拍狡齧的肩膀便走開了。

過了十分鐘,宜野座果然如所說的一樣來了。狡齧讓他先用浴室,而宜野座也仍然像白天那樣,一言不發地拿了換洗衣服去淋浴間。狡齧略感沉悶地瞥向宜野座沉默的背影。

從學生時代,他就覺得這人的走路姿勢伶仃而倔強,似乎永遠背負着什麽放不下的東西,久而久之有被壓折的危險。他偶爾也嘗試讓宜野座松弛下來,但他發現自己所能做的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事情:拉宜野座去散心也好,故意做點什麽刺激宜野座釋放壓力也好,那些并不能真正把壓在這個人後背上的東西移開。

甚至——狡齧想——自己本身的存在也是壓在宜野座背上的負擔之一吧。

征陸的話又響起來:別讓他再恨上你哦。

“我這裏只有這東西,睡起來恐怕不舒服……沒問題嗎?”

宜野座洗完澡出來的時候,狡齧說。他伸手拍了拍身下的沙發。宿舍裏沒有床鋪,這對狡齧并不算是問題,但他懷疑宜野座明早會不會脖子酸痛。後者用毛巾擦着濕漉漉的發梢,只搖了搖頭。

“吹風機在那邊櫃子上,我給你找出來了。”

“唔,謝了。”

宜野座按他的指示找到了吹風機。嗡嗡聲響起來。狡齧望着宜野座的睡衣領子,以及被熱風拂動的、逐漸變得蓬松柔軟的頭發。“宜野,我說……”

但也許是吹風機的噪音蓋過了他的詢問,宜野座沒聽到他。狡齧等着對方放下吹風機,但當宜野座轉過臉的時候,他又覺得還是不問問題比較好。

宜野座在對面的另一張藍色沙發上坐下了,将狡齧事先放在那裏的毯子在膝蓋上攤開來。他剛把雙腿放平到沙發上,注意到狡齧仍隔着茶幾盯着他,終于動了動嘴唇。

“看我做什麽?該睡了。”

房間的主人不做聲關掉了照明。宜野座躺下去,沙發有些硬,也不夠寬,但他并不是為了舒服才到這裏來過夜的。他小心地翻了個身,合上眼睛聽着茶幾那邊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是狡齧長出一口氣的聲音,再然後房間就靜了。

實際上,宜野座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要到這裏來。

兩人分別睡在客廳的兩張沙發上,不近不遠互相對稱,要說這布局想想也有些別扭。宜野座并不想跟狡齧發生些什麽……卻也并不介意發生些什麽。他不想狡齧問自己怎麽了,又隐約希望狡齧打破沉默。總而言之,他不懂自己現在的心情。

唯一确定的是,他今天不想睡在家裏,睡在那個已經變得空空蕩蕩的家裏。

父親,母親,十美分,他們一個個地從那座房子裏消失了蹤影,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了。他不想在每晚到家的時候都重複加強這種糟糕的感受。

宜野座靜靜地躺在那裏,很久沒有入睡。他聽到狡齧那邊傳來微弱的鼾聲,翻身,又轉變成規律的呼吸。狡齧的宿舍很大,一切東西的形狀都看起來是硬的,讓人覺得這裏只是有人在居住,卻并非有人在生活。但宜野座越過一張茶幾的距離,能感受到狡齧的氣息還在,這偌大的空間當中還有一點點活着的氣息。這就行了。

沙發睡起來很難一下子适應。青年睜開了眼睛,屋子裏籠罩在暗淡的墨藍色當中。狡齧那家夥平時都這麽睡嗎,他想,這種自我懲罰般的狀态會一直、一輩子持續下去嗎?他不記得狡齧以前會打鼾,至少在他記得的那些夜晚不會。這家夥也有些累了吧……

狡齧是狼犬,總在嗅着、總在向前奔跑。要跟上狡齧的足跡,要将他追回來,這工作太難了。宜野座大概不具備真正的馴犬人的技巧,他也累了。

然而他終于輕手輕腳地坐起來,掀了毯子光腳踩上涼涼的地板,然後摸黑站起身。他靜悄悄地待了一陣,然後在黑暗中扶着牆壁,憑方向感走進狡齧的書房裏。他摸索到寫字桌,打開臺燈。

蒼白的光線瞬間照亮了滿牆的照片。

他望着那些被釘子釘住的照片。幾乎毫不費力,他就看到了當中的佐佐山,那是佐佐山的自拍照,背景裏還有狡齧,兩個人的表情都很輕松。這是那個人的遺留物。然後宜野座的視線移到了旁邊另一張照片上。那是張新近才換上的照片,照片上一個銀發的青年漂亮地微笑着,眉目間帶着挑發的表情。Makishima……這是另一個讓狡齧無法釋懷的名字。

在商場事件中确認了槙島聖護其人的犯罪性事實之後,狡齧要求做記憶成像的申請終于獲得通過,這張照片大概是狡齧記憶中的槙島吧。現在他們已經能夠通過人臉識別來監控槙島的出沒,但目前為止還沒有槙島的行跡被發現。

狡齧的世界不在這裏,而在這面牆上。

宜野座下意識地把手伸過去,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如果沒有Makishima的話,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嗎?

如果沒有槙島的話——如果沒碰上佐佐山的話——如果沒進安全局的話——如果那時沒有告訴還是同級生的狡齧,“我要成為監視官”的話——

因果的鎖鏈回溯到最開始,莫非到頭來這全部都是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

不,不能這樣想,快停止。宜野座對自己說。“要是沒有某某就好了”,這種思考模式是危險的,色相會受到影響的……

就在這時,狡齧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你在幹什麽?”

宜野座僵了僵,回過神來。狡齧站在那,一手抵着門框。

“睡不着嗎?”

“不,只是……”

狡齧靜了一會,但并不是在等他的下半句。狡齧大概是已經明白了吧。有什麽事是狡齧的腦子思考不出來的呢?

“過來,宜野。”他說。

宜野座聽任了對方的話。他們回到客廳,狡齧俯下身,把茶幾三兩下推到了一邊,然後朝站在一邊的宜野座擺擺手。“來幫我一下。”

無視宜野座疑惑的表情,他指揮兩人配合着把兩張沙發當中的一張擡了起來,然後跟另一張對着拼在一起。這樣,兩只沙發并成了一張床的類似物。

“這樣會好一點吧?”

宜野座呆呆地望着黑發男人把毯子鋪在沙發中間。狡齧重新在“床”的半邊躺下,然後向他伸出手。“來。”

宜野座真希望這時候照明立刻消失。他姿勢有點費勁地爬進并起的沙發裏面,挨着狡齧躺下。也許是剛才搬動沙發的緣故,渾身都變得熱了。但随之而來的是一股輕緩、讓人鼻酸的睡意。

他閉緊雙眼。“把燈關掉。”

狡齧照做了。幸而他照做了,當房間陷入黑暗的瞬間,宜野座再也無法忍住眼睑下的淚水。他咬住嘴唇。過了一會,他感到一只手攏上了他的後腦,将他的頭不輕不重地按進了面前那堵厚實的胸膛。兩個人整晚沒有再說話。

第二天早上,在宜野座起床去洗漱的時候,他發現一只銀色的戒指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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