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各自的陷阱

“行動計劃就是這樣。”

EXOCET酒吧深處一個VIP包間裏坐着數量不多不少的一群男人，大家的表情都十分嚴肅。盡管房間裏光線晦暗，還是依稀能看出其中有一些長着明顯的外國面孔。這些人是崔求成為了協助槙島和自己的西比拉侵攻計劃而召集來的作戰隊員。

EXOCET老板崔求成坐在沙發中央。部署完畢，他環視了大家一圈，心裏忽然有些異樣的感觸。這些人大部分都有和崔求成相似的身世境遇，他們是從國外流入日本的非法入境者，吃了很多苦頭，過着不見天日的生涯。在發達之後，崔求成救助過這類人。自己也曾經有可能變成他們的樣子，想到這裏，他慶幸之餘便也生出同病相憐之情。

現在看來，施恩于人還是物有所值的。

他坐直身子。“最後我再強調一遍……這次一去，很有可能沒法生還。分配給各位的任務危險度極高，你們将充當槙島旦那和我對抗公安的盾牌，為我們争取時間。把這話擺出來，是因為我不想欺騙各位，希望你們都想好，會不會後悔，有沒有留戀？如果想要退出，現在還有機會。”

崔求成吸了口氣。

“你們肯為了那個人的願望去死嗎？”

一陣沉默。

沒有人回答，也許是被這向死而生的凜然氣氛鎮住了。但也沒有人表示要退出。崔求成張嘴剛想繼續，包廂的門忽然毫無預兆地滑開了。

他吓了一跳，但看到來人之後又松了口氣。“旦那……！”

“啊，”

槙島好像沒有預料到屋子裏聚着這麽多人。他的臉頰被風吹得有點紅，手裏拎着一只口袋，像往常一樣對崔求成店裏的VIP區長驅直入。“抱歉，”青年柔和地笑了。“打擾到你們的話，我在這等一會好了，請繼續吧。”

明明一副擺明了就是來打擾的模樣。崔求成看着門在槙島身後關上，不禁伸手捏了捏眉心。“旦那，這些家夥都是認同你的理念，想要見證你所進行的破壞的先端的人。他們是我們挑戰西比拉的作戰隊員哦。”

“喔？”

槙島的表情輕微地起伏了一下，用說不上是好奇還是愉快的目光望向屋子裏的其他人，行動隊員們的視線也都一齊彙聚在他身上，就好像他是一個發光體。

“原來如此，”槙島說，“‘破壞的先端’……若是能破能立自然好，若是沒有後續，那也就如此接受吧。對了，”

青年低下頭，把手裏的袋子撐開來。“來的時候正巧從泉宮寺先生那裏得到了一些舶來的高級水果，不如大家一起來嘗嘗？”

說着，他便像個東道主似的很自然将袋子逐一遞到“客人”們的面前。在坐者雖然都顯得有些驚訝，但還是一個個從袋子裏拿了水果。最後槙島轉回求成面前，也給他一只水果，然後大方挨着他在沙發上落座，開始解開圍巾。崔求成感到槙島以旁若無人的姿态靠過來，又察覺到大家正衆目睽睽地注視他倆，忍不住有點窘迫。

“旦那……”

他轉過臉，正對上槙島亮晶晶的眸子，心裏暗叫不好。跟槙島的常年相處讓求成知道，槙島一旦出現這種神色，那就絕對是故意在捉弄他了。銀發青年仿佛沒留意到他的尴尬和周圍的那些眼光，一手挽上他胳膊肘，歪過頭來露出甜美的笑。

“這個皮還挺難剝的，對吧？”

“您真是的。”崔求成認命地把果皮剝開，然後掰了一半果肉遞給槙島。竟然對一個比自己小這麽多的戀人這樣百依百順，也許別人會笑話自己是個犯蠢的中年人吧！崔求成不喜歡炫耀，但他覺得這間屋子裏的家夥們應該不至于笑話他，之後會不會被私下議論他可不管啦。

确實，盡管有人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大家好像都一副會意的樣子裝作在專心吃水果。

然而，過了一會，他們忽然聽到一聲壓低的啜泣。一個坐在角落裏的男人淚流滿面，他說，自己是從東南亞某地漂泊到這裏來的，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來自家鄉的水果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吃到這個味道。

“這是人所共有的高貴的感情，并不因為你們是潛在犯而有所改變。”在那沙啞的抽泣聲中，槙島安靜地站起來。“究竟是什麽樣的系統，竟然能夠擁有将這些通通無視掉的資格，感謝諸君願意為弄清這一點而賭上性命……這個國家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樣為她流出眼淚就好了呢。”他對那個男人微笑着。

崔求成仰視着槙島的側影。世界上應該沒有誰能在此刻拒絕這個人，崔求成想——只要看到他的微笑，就算是刀山火海，也願意随着他去。

“其實我很吃驚，求成的人氣還挺高的啊。”

敢死隊解散之後，房間裏只剩下了崔和槙島兩人。外面的街道上風雪勁吹，這裏卻很暖和。槙島仔細把果肉放在唇間吸吮着。

崔求成摟住他的肩膀。

“并不是什麽人氣啦。都是些氣味相投的家夥，加上之前受過我的照顧……受我的照顧，也間接等于是受旦那你的照顧了。放心，他們是值得信賴的兄弟。”

“他們的眼神和這個國家土生土長的潛在犯不盡相同，看得出，都是被外面的風雨磨練過的人，不會為生死之事而顫抖。”槙島舔了舔指尖，忽然話鋒一轉。“我倒是很好奇，他們所認識的求成是什麽樣的。”

“诶？”

“這些人眼裏的求成，應該都有我所不知道的一面吧……想知道。”

槙島托着下巴，臉頰浮現出單純的求知欲。崔求成失笑。“他們眼裏的我大概是個為某人而着迷得無可救藥的40代吧。”

槙島也笑了。“沒人會為一個愚蠢的boss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他們一定對你評價很高。”

“那不是我，是旦那的魅力吧。”

“你就不要謙虛了，崔求成。”

崔注視着懷裏的人慢吞吞吃着剩下的水果。兩人身體緊貼的部分，衣衫慢慢沾上彼此的溫度，崔求成低頭能嗅到槙島頭發上融化的雪花氣味。“槙島桑……”他斂去笑容，收緊聲音：“你就不怕我忽然打了退堂鼓，或者臨到頭來背叛了你、丢下你一個麽？”

槙島扭過脖頸來。

“如果是那樣，那也是十分人性的所作所為，算是種有趣的發展。我會接受的。”

“倒不是這個意思……”崔似乎欲言又止地頓了頓。“我知道了。”

他阖上眼，“旦那，我絕對不會讓那種情況發生的，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麽，都請您務必相信我。”

“我知道，”槙島淡淡地說，“不然也不會把全部的計劃只托付給你一個人啊。”

這是在新年前後。這個冬天，東京下了很多雪，銀裝素裹的大街小巷顯得格外平靜。這是這座城市最後的平靜——在第二年初春，殘雪尚未消盡的時候，後來被稱之為“二月騷亂”的頭盔黨暴動事件開始了，此後不久，一切都被徹底改變。

***

街頭硝煙四起的同時，安全局各系在會議室裏聽從局長禾生壤宗的調派。

“其他人立即行動。一系留下來，有事要通知你們。”她說。

宜野座在二系三系的監視官臉上看到了狐疑的表情，但他只不做聲地等他們走出階梯大廳。門關上之後，禾生重新轉向了剩餘的幾人。

“之前我想宜野座監視官已經向你們傳達過了，槙島聖護的追捕，由一系來負責。”

狡齧在座位上向前傾了傾，緊緊盯着她。禾生停頓了一下，

“但是，情況有變。這次的暴亂事态嚴重，也暴露出我們人手不足的現狀。一旦發生這樣的事态，我們不可能讓一整個系的熟練警員為了确保槙島一人而離開需要大量鎮壓的現場。因此我現在指示各位，槙島聖護一案的追查移交高層來處置，一系将不用再插手。”

“你們要怎麽處置？不讓我們來幹，高層又要從哪裏抽調人手？”狡齧大聲說。其他人都側目看着狡齧和局長，但宜野座沒看他，用右手在桌下握住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

“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執行官。”禾生冷靜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高層會布置專門的特殊部隊來抓捕槙島之類免罪體質者。”

“特殊部隊？”黑發男人不客氣地反問，“為什麽不讓那個特殊部隊去鎮壓暴動，一系已經調查過标本事件和槙島相關的幾次事件，明顯是我們對槙島的案子更熟悉吧！”

“事關權限。特殊部隊有你們所沒有的權限。經過之前安全局內網機密被竊取資料的損失分析，我們已經掌握了槙島的目标所在。特殊部隊會負責定點把守。”

“抓到槙島之後，你們要怎麽處理他？”

“抱歉，這依然是以你們的權限不可以且無需知曉的機密事項。”禾生說，“一旦将他抓獲，他就不會再危及社會了。所以，現在專心回到你們的崗位上去吧。”

她轉開身，示意會談不再繼續。

“這明顯很奇怪。”

“我們都知道很奇怪，所以你就給我消停會吧。”宜野座板着臉說。

警笛在車外尖利鳴響，他們分乘兩輛車駛向暴動區域。

狡齧的通訊頭像仍然在他的腕表上方閃爍着藍光。“我不是指局長不讓我們參與追捕槙島。我說的是她挑這個時機告訴我們，這很奇怪。背後很有可能有另一層信息。”

“什麽意思？”

“想想看這次的暴動吧。普通人只要在産生‘使系統無效化’這個念頭的時候色相就會渾濁，更何況是量産那種頭盔至少需要幾個月？制作那種頭盔的人，一定是不需要頭盔就能與系統對抗的人。”

“也就是說……這次暴動的背後是槙島？”在宜野座的車後座上，縢秀星和征陸智己也豎起耳朵聽着狡齧的推斷。

“從這個角度去想，局長挑在這個時候把我們排除在調查之外，也證明槙島很可能有所行動了。那麽反過來想，如果局長把我們派到暴動現場去，是為了把我們支開，也就是說槙島的目标不是暴動，而是暴動區域的反面……”

“狡，你打算幹什麽？”征陸敏銳地問。

狡齧沒有立刻回答。宜野座心裏一沉。他早就知道那個答案，但他依然不太想聽狡齧說出來。他聽見狡齧那頭似乎在跟常守和六合冢商量着什麽，然後，

“——諾娜塔。”

“什麽？”

“那家夥的目标，應該是諾娜塔！現在的官廳街幾乎是個空殼，如果要入侵的話簡直輕而易舉。”常守朱的聲音。

城市的轟鳴和通訊裏的噪音混合在一起。宜野座仍然注視着前方的路。

“這是狡齧的推理吧。”

“宜野座先生……”

“你要為這個沒有證據的臆測而從人命關天的現場離開嗎。”

“但、但是，如果放着那邊不管的話——”

“即使在局長已經下了明确命令的情況下，還要做出違背之舉嗎。”

“這個——”

“狡齧，我問的是你！”

常守的聲音不見了。通訊裏沉默了幾秒鐘。

“是的，我打算去追槙島。但是這取決于你，宜野。”

由于大量抽煙而有些發沙的底音從腕表裏傳出來。

“你是一系做出決策的人。我等你的指令。”

說什麽決定權在我……如果我說不要去的話，你會聽我的嗎？宜野座想着，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這就是狡齧最狡猾的地方吧。他永遠做得讓人無法指責。狡齧同樣早知道宜野座的回答是什麽，因為宜野座知道狡齧的推理不會錯。

這一刻很短，但宜野座卻覺得過去了很久。

“我知道了。”

他将車子駛入彎道調轉方向。“我們全員都去諾娜塔。”

“欸？”狡齧好像也有些意外，“宜野，沒關系嗎？”

“如果一系全員統一行動，事後被上面追責的話，會比一兩個人的擅自行動受到更輕的處罰。”宜野座用公事公辦的語調說，“畢竟局裏現在人手不足，總不能把我們全都關起來。”

狡齧輕輕地笑了。如果這人在自己身邊的話，宜野座真想揍他一拳。監視官對着狡齧的通訊頭像狠狠瞪了一眼。“不過你這家夥還是做好背負責任的準備吧！”

“了解~”

通話切斷了。宜野座擡起頭。“你們兩個笑什麽，”他朝後座上的兩人皺起眉來。

“真不像伸元你的風格啊。”

“啊啦，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婚前婚後的差別嗎……”

“都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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