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糸
“槙島旦那。”
“嗯?”
“有個小禮物想送給您。”
“是什麽?”
“并非什麽了不起的東西……五分鐘後請到卧室來吧。”
槙島很少看見崔求成那樣的表情,那表情像是把一束花或一串糖果藏在背後,懷着溫柔的秘密,希冀在對方的眼睛裏看到驚喜的回應。那表情讓崔求成顯得年輕,或許崔求成也意識到這樣讨人歡喜的小把戲不适合自己的年紀,所以在躍躍欲試的神色中又帶上了一絲不好意思。
于是槙島欣然微笑。
他的五分鐘因此白白浪費,因為他發現自己不再能專注于書上的內容。讀書作為精神的調律,每當出了岔子,槙島會去分析無法順利進入文本的原因,但這次的原因似乎顯而易見。他的注意力被崔求成奪走了。
原來自己是如此容易被吊起胃口的嗎?
他不是會對彩蛋裏的廉價小玩具魂牽夢繞的孩童。崔求成基本也不怎麽專門送他禮物,因為不管是他還是求成,帶回家來的東西一般都自然而然兩人共用。所以,這次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求成的态度。那教人有點好笑的煞有介事模樣,确實難得一見。
五分鐘,還沒到嗎……
銀發青年在玩味又兼些許忍耐的心情中等待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完,然後放下書,施施然走向卧室。接下來的剎那,他訝異地下意識用手抓住了門框。
腳下的地板消失了。
屋子裏變得好像天文館的虛拟體驗大廳,但又比那要精美很多。槙島立刻意識到這是全息投影內裝的效果。無數繁星在他面前逼真地漂浮着,讓人失去了空間感。槙島小心地關上身上的門,感覺自己像站在宇宙深處。
“這是……你做的嗎,求成?”
他在深邃的黑暗和星雲的朦胧微光中尋找着家中的另一個人。崔求成坐在床邊,看上去像坐在古阿拉伯人的飛毯上似的,用愉快的目光注視着他的反應。
“閑暇時打發時間做些小程序來玩而已。旦那,用手碰一碰那些星星試試看?”
槙島把指尖伸向離自己比較近的那些小行星,發現它們并沒有像一般的虛拟投影那樣穿過自己的手指,而是順着他輕推的方向飛了出去。一些星球和其他的撞在一起,無聲地炸裂了,變成像蝴蝶一樣緩慢擴散的星雲。槙島忍不住再度伸出手去。飛散的星屑引發更多的連鎖撞擊……
“啊,對不起求成,我好像把銀河系給毀掉了。”
槙島笑出聲來。崔求成滿足而縱容地看着他,仿佛博他一笑就是制作這繁複的投影程序的全部目的,仿佛說,只要你開心,整個宇宙毀滅了也沒關系呀。
“到我這來,槙島桑。……沒事,不用小心腳下。”見槙島邁步有些猶豫,男人伸開了雙手。
槙島踏進星光缭亂的虛空中。周圍沒有參照物,他隐約想着會不會撞上隐藏的家具,但看到崔求成篤定的模樣,他便放心地筆直向前走去。青年花了幾秒鐘穿過億萬光年,拂開那些細砂般的星系,抓住了對方的手,被對方接進臂彎裏。
“真是絕妙的禮物,求成。謝謝你。”
“您中意比什麽都好。這個投影內裝還有好幾套其他的主題,改天您可以逐一試試看。”
槙島摟住天才黑客的脖子。“我确實……很中意。”他摸了摸崔求成凸起的顴骨,“所以,你想要什麽回禮?”
——從這樣的夢中醒來。
***
槙島站在水箱前。他沒有開燈,也沒有打開任何室內投影,因此水箱裏的內置燈成了室內唯一的光源。他望着箱內透明的水綠。龍魚依然緩慢地在其中游弋,完全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變化。
“你也被丢下了啊。”槙島說。
他幾乎立刻意識到這句話中的錯誤,但他沒有進行更正,因為更正的行為本身也是一個錯誤。
崔求成消失了,連同這座房子的生氣,像投影內裝一樣虛化消失了,留下毫無修飾的堅硬的事實。制造那些虛拟的投影是崔求成的長項之一。而一個幻象有多逼真,并非身處其中,而是等幻象消失之後才能做出更準确的評判。
槙島聖護的生命中充斥着許多的僞造和欺騙。假身份,假名字,與人接觸時的假笑,假話。他誕生在一片迷霧中,在随心所欲中游蕩,而這一切的不确定當中,能給予他真實感和穩定感的,是崔求成。就像那天當他站在宇宙的洪荒中,唯獨那個男人向他張開的雙臂是可以相信的。
可這不過是一個更大的僞裝。不僅如此,就連槙島自身的存在,也不過是一件僞作;他是被西比拉“造”出來、擁有“神聖加護”的孩子。
這麽說來,自己的人生整個都是一場謊言嗎?
「我和你都是本質普通、随處可見的人。」
聽到這句話時,求成凝視他的眼神似乎意味深長。那時候求成一定覺得這句話很可笑吧。
青年把臉頰貼在水箱的外壁上,然後抽去力氣,任由自己滑坐到地上。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笑了。
“你果然是個天才……”
如果寫下來,會是一部好看的諷刺小說吧,槙島想。但這部小說還差一個結尾。
他在那裏坐了很久,直到四肢發涼,槙島意識到自己一整天破天荒地一本書都沒有讀,也沒有吃東西。在無人提醒的情況下,槙島很容易失去饑餓感,而這種情況已經若幹年沒有出現過了。他掙起身走去廚房,打開冰箱。只見裏面堆滿了應急食品。
槙島平時沒怎麽在意過冰箱裏的內容,所以這只能是崔求成臨走之前放的。他取出一袋食品,撕開包裝,機械性地把食物送到嘴邊。
「像我這樣連正規戶籍都拿不到的非法滞在人口,要怎麽走進民政大廳去注冊啊。」
「不要總對着盥洗池梳頭發,下水口容易堵掉。」
「泡溫泉之前要紮起來才行啊。真是輸給您了……」
「您可真是,又看上了不得了的玩具。」
「要做這種和進攻西比拉無關的事情,可是很費精力的。」
「槙島桑,你會騎馬嗎?」
「我倒覺得适合您來着,旦那喜歡吃魚不是嗎。」
「今天謝謝您救了我。」
「您就不怕我忽然打了退堂鼓,或者臨到頭來背叛了您、丢下您一個麽?」
「旦那,我絕對不會讓那種情況發生的,」
「所以不管發生了什麽,都請你務必相信我。」
他對藤間說,尋找崔求成是為了滿足求知欲。确實,他現在對崔求成懷着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迫切地想知道更多關于求成的事情,這個一直可靠而恭順的男人忽然間做出了完全相反的舉動,不得不教人刮目相看。再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事情了。
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情緒。
那是什麽情緒,槙島沒有告訴藤間。因為那情緒對他來說也是全新的,并讓他為之感到困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情緒,而是……或許可以形容為,失落感?
槙島将空了的食品袋丢進廢物簍,重新回到客廳。他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打開照明,找出龍魚的飼料罐,把水箱蓋掀起,将魚食撒向水面。
“活下去吧,”青年說,“在這時候死掉的話,就太可惜了啊。”
***
“好久不見,槙島君。”
泉宮寺豐久吩咐仆人給對方倒了杯茶。兩人相對坐在壁爐前。
“我不想每次都作個察言觀色的人。不過年輕人的煩惱總是比較多的。”老人喝了口茶。“投放那些頭盔之後,沒有達到你想要的結果麽?”
“并不完全是那樣。事實是,産生了意料之外的發展呢……”槙島手中的杯盞發出輕微的觸碰聲。“我有事想問您,泉宮寺先生。崔求成最近來見過您嗎?”
泉宮寺笑了起來。
“少見的急性子啊。但在回答之前我倒覺得應當先問你一個問題,槙島君,”他用不甚活絡的眼珠盯着聖護。“你現在站在怎樣的立場上?或者說,你是否清楚自己在以什麽身份向我尋求真相?”
槙島沉吟了片刻。“我在做的事情為的只是我自身。”
聽到這個回答,泉宮寺滿意似的點了點頭。
“不愧是槙島君,從一開始便是,正因為你在這一點上的坦率,我才樂意成為你的贊助人。”
“那麽您又如何呢?”
“我嘛,說到底我是個商人。”泉宮寺放下茶杯,起身背着雙手走向窗邊。春天還沒有來的跡象,外面的庭院裏一片肅殺。“我喜歡賺錢并且善于賺錢,但賺錢并不僅僅是技能,也可以是一項愛好。商人要做成大生意,就需要在紛繁複雜的世間萬象中搶先嗅到風的方向,這需要眼光,也需要搏命的運氣。正因為有一夜之間翻船的危險,賺錢才變得讓人興奮。”
他轉過身。“在這個安全運轉的國家裏,連風吹的方向都是定好的。經商對我來說已經沒什麽樂趣了,所以我才會把興趣轉向其他的方面。我已經活夠本錢了,在盈餘的時光裏怎樣找到刺激,這才是我這老頭子關心的事情。”
“您确實是個有意思的人。”槙島說,“那麽,泉宮寺先生更希望在風浪中行船咯?”
“為此而進行風險投資是值得的。”泉宮寺朗聲道。
兩人四目相接,盡管所有的語言都披着宛轉的外衣,彼此還是了然于心。就在槙島以為談話将到此為止的時候,忽聽泉宮寺又說:“我記得那位求成先生,他是從半島來的偷渡客吧?”
老人的臉上顯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如果能在那裏拓展海外市場也不錯呢。”
***
“藤間幸三郎,集體不能認同你目前的做法。”
藤間并不讨厭和西比拉的聯絡。那會令他産生歸屬感和認同感。但每次作為個體外出之後,總會有和大家需要重新同調的分歧點出現。
“既然已掌握了槙島聖護,就應當即刻把他吸收到我們當中來。為什麽還放那個人自由行動!”
“這只是收尾工作的一部分而已。”他解釋道,“雖然崔求成向我方主動出賣同伴,但因為公安刑事1系的亂入,導致我們不得不把闖進地下的人全部抹消。盡管如此,知曉西比拉大量秘密的那個黑客仍然對我們是個威脅。”
“除此之外,意外逃脫了滅口的宜野座監視官也不可以放任不管。”
“但沒關系,我已經在聖護君身上做了手腳。”藤間道,“他會幫我們找到那個黑客的,這比起我們自己去大海撈針要容易多了。”
他從椅子上直起身,解除了脖頸後的內部通訊接口,然後略感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
是不是這次出來得有些久了……
“大家同意了嗎。”禾生壤宗倚在桌子上,審視地盯着他。
“啊,沒問題了。”藤間瞥了她一眼。“下次可不要再出現諾娜塔地下那種需要我們出面滅火的情況了,管好你的部下,那些獵犬。”
“我明白。但1系的那個狡齧慎也鼻子很靈,他還可以利用一下。”
淚痣青年揮了揮手。“我記得,三年前就是他盯上我的。不過這次反過來了呢……支使他們去找到失蹤的監視官吧,找到之後盡快處理掉。”
他無情地說着,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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