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吳越同舟
視野被疼痛和發熱的暈眩弄得模糊,頭發因汗水而粘濕在前額上,但宜野座仍未放棄掙紮。
“放開!別碰我……!”
他嘶啞地抗議着,緊接着臉上突然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眼前頓時金星亂迸。宜野座身子一歪,還沒待他回神,一只手就粗暴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最後警告你一次,監視官。我不希望每次換藥都得先把你揍暈,所以在我耐心耗盡之前你最好學乖點。”
他被掐得近乎窒息,只看見一對像野獸般發出紅光的義眼。
“否則,是在這裏發黴爛掉還是被我丢出去喂魚,你自己任選一種吧。”
扼住他喉嚨的手松開了。宜野座跌回枕頭上,咳嗽着劇烈地喘息,他再沒力氣反抗,只能任由對方擺布。
“那時……死了就好了……”
許久,他聽到自己從牙縫裏發出的變調的哽咽。正用剪刀剪開他身上紗布的男人沒有回應,直到宜野座因藥物的作用再次變得昏昏沉沉時,他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
由于斷臂的大量失血和随之而來的應激症狀,即使不刻意求死,宜野座也晝夜徘徊在鬼門關裏。他在高燒中穿行于接連不斷的噩夢,一遍又一遍看到被dominator擊中的人體在眼前爆炸開。滕秀星,征陸智己,他們前一秒還笑着,突然在刺眼的藍光中碎裂。
然後面前的人忽而變成了狡齧。
不行,危險,快逃啊!他向狡齧大喊,但狡齧仍然站在那裏無知無覺地朝他微笑。他想伸手去拉狡齧,卻發現自己的手不見了……宜野座急得掉下眼淚,可狡齧還在笑,他眼睜睜看着dominator向狡齧瞄準,然後他便在dominator發射的巨響和自己的尖叫聲中驚醒。
殘像燒灼着眼球,淚水一次次被發燙的皮膚蒸幹。
他一直在失去,從未停止。他曾以為會有轉機,當戴上狡齧給他的戒指那時,他确實曾有過微薄的希望。但如今宜野座意識到,原來喪失的過程從很早以前,從父親作為潛在犯被隔離的那時候起,就已經悄然開始了。這是不可逆轉的,就像河流始終奔向海洋。
現在,他還剩下什麽?
今後,他又該為了什麽而活下去?
***
一望無際的大海。
高燒退去,當體力恢複到能坐起來看清窗外時,宜野座明白了為什麽之前那個男人威脅說要拿他喂魚。起先他以為這是一艘船,但很快發現不對。感覺不到晃動和位移。此外,盡管室內明顯經過了改造,但門窗和牆壁都以詭異的角度傾斜着。最後他終于想到了。
這是海岸地區衆多被廢棄的大樓中的一座。
若幹年前海平面的大幅上升曾淹沒了灣岸的大片臨海區域,也令舊東京的不少填海造陸工程化為徒勞。但一些高層建築物并沒有完全沉入海水之下。如果從現在的新灣岸地區向外眺望,還能夠看見那些建築物頂端的部分東倒西歪地露在水面上,好似遠遠的礁石一般。沒想到這些遺跡竟然會被改造成逃亡者的藏身之處。
水平線上什麽也沒有,目力所及都是單調的灰藍。囚禁他的房間應該是這棟樓背向陸地的一面吧。宜野座收回視線,用右手支撐自己轉了個方向。盡管身體的平衡感仍然不完全,他已經開始适應用單手完成每件事。青年剛把雙腳放到床邊地面上,門口便傳來了聲音。
“你的晚飯。”
宜野座警惕地直起身子。那個他叫不出名字的男人站在門外,面無表情,正用細長的雙眼打量着他。
“感覺好點了?”
見宜野座仍舊戒備的樣子,男人聳聳肩,躬身穿過傾斜的房門。宜野座看着他放下食物,突然脫口而出:“你到底想怎樣?”
對方停下動作。
“什麽意思?”
“為什麽把我帶到這裏,為什麽讓我活下來?你是誰,究竟有什麽圖謀?”
男人輕聲笑了。
“問題太多。如果我老老實實回答你的話,我就不是在逃犯了,成了你養的獵犬。”
他朝宜野座走近兩步,青年立刻全身繃緊,但對方只是掏出一個小物件丢到他膝蓋上。
“雖然還是習慣叫你監視官先生,不過……你也已經不再是監視官了。”
那是一只便攜PP值和色相測量儀。宜野座用右手拿起它,感到心髒受了沉重一擊。那上面閃爍的數值是140。
“你現在和我沒什麽兩樣,都是只要一出現在大街上就會被抓起來的潛在犯。從這種意義上講,我們倒是同伴。”
“開什麽玩笑……”但宜野座心裏清楚這是真的。實際上他自己也早就預料到,經歷這一系列事件之後,自己的色相不可能保持得了清澈。
“我才不會成為你這樣家夥的同伴。”他攥緊色相檢測儀。
“對救命恩人口氣倒是不小,刑警的自尊嗎?不過這點我也想到了。”
“既然如此,你還救我做什麽?我也成了潛在犯,拿我做人質一點價值也沒有。”
“對西比拉當然沒有,但對狡齧慎也可就有了。”
“什——!”宜野座猛地擡起頭來。“你的目标是狡齧?!”
綁匪沒有正面回答,卻向後靠在牆上,抱起雙臂。“你不想見他嗎?”
宜野座習慣性地把手伸向鼻梁,随即意識到眼鏡已經不在了,他無法完全掩飾內心一瞬的動搖。“狡齧不會那麽簡單上當的。”他瞪着對面的人,“我不會讓你們稱心如意的!”
“還是省省吧,憑你那樣的身體想幹掉我是不可能的哦。”
“如果我死了,你就沒有對付狡齧的籌碼了。”
“又是尋死麽……”男人挑挑眉,“一死了之的确是最輕松的,什麽也不用再想,也不用再為明天擔驚受怕。但是如果你活到我這個歲數,一定會為沒有死在這裏而感到慶幸的。”
宜野座一時無言。綁匪離開了,并沒有把門重新鎖上。
“如果你想出來走走的話。”那人說。
***
天色漸暗。海面上倒映着夕陽,幾乎像燒起來一樣。崔求成倚着傾斜的牆壁坐在窗邊。這棟樓從外面看和其他荒蕪的大廈沒什麽區別,但內部經過巧妙的加固,防止了海水的侵蝕和坍塌的危險。露在海面上的有五六層高,在水面下也有經過抽幹的可用空間。這是在泉宮寺資助下他修建的一處安全屋,以前主要用來當做海外走私渠道的一個秘密囤貨點。
為了隐蔽起見,入夜之後他會關閉窗戶的屏罩,以免燈光引起注意。但偶爾他也想看看夜景。
從漆黑的海上望去,西比拉統治下的東京城市群發出璀璨的光芒,宛如童話中的金銀之城。崔求成偶爾會放下手頭的鍵盤,靜坐在沒有開照明的房間內,遠眺陸地上的光亮。
旦那,你還好嗎?
事情竟然會變成這樣,連崔求成自己都難以置信。但他除了繼續計劃之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他相信西比拉目前一定會保護槙島的,那樣對槙島來說反而更加安全。
把監視官帶回來是一個意外,讓重傷的宜野座活下來費了他不少勁,但留着宜野座還有用處。這裏的設備十分有限,因此只能做暫時的蟄伏。崔暗自祈禱不要再出現什麽節外生枝,畢竟他的處境前所未有地危險。
大海總讓崔求成想起從前偷渡的經歷。他漂洋過海來到這裏,海對他來說意味着動蕩不安,未知,不願記起的過去。像他豢養的那條龍魚那樣生活在四四方方的水缸裏或許倒教人安心。但大海像是無法擺脫的宿命。
正因為面臨驚濤駭浪,人才會對上岸懷有憧憬。
身後傳來響動。崔扭過臉,看見原監視官正有些遲疑地邁過房間的門檻。失去左臂的宜野座仍然虛弱,但精神似乎初步恢複了平靜。崔求成還記得最初的幾天,當他一邊控制着宜野座的反抗,一邊試圖讓他不死于失血和感染,那時崔求成在這個被命運愚弄的青年臉上看到困獸般的絕望。現在那歇斯底裏似乎已經消退。
宜野座看起來和那次在地下停車場被他襲擊時不同了。并不僅僅是消瘦和蒼白,而是整個神情都變得不一樣,就好像從前身上那部分正兒八經的高傲連同左臂一起被扯掉了似的。那是丢掉了什麽東西并且知道再也找不回來的眼神,憂郁而節制,還沒有到自暴自棄的程度。
這樣倒是比當初做監視官的時候看起來順眼一點,崔求成望着正在四下環視的青年。
“如果你想找什麽可以用來攻擊我的東西,還是早點放棄吧。這裏是孤島,想憑你自己逃走也是不可能的。”
他把筆記本電腦合上,點了根煙。以前他在家的時候從來不抽煙,是因為怕槙島不喜歡煙味。宜野座微微一動,但沒理睬他,把目光投向了海面遠處華燈初上的高樓大廈。
青年走到窗邊,長久地凝望着。逐漸暗淡的夕照讓他的臉頰有了一點血色。
“槙島,”
聽見宜野座吐出這個名字,崔求成的眉心微微撐開了。
“你和那個槙島是一夥的,對吧?”宜野座仍然盯着窗外,“你們為什麽要做那些事?”
他看起來并不像在尋求答案。
“因為你們,那麽多人死去了……我的人生也完全變成了一團糟。
“冤有頭債有主。”崔淡漠一笑,“你是想對我抱怨嗎?”
“我确實恨你們,”宜野座捏緊右手的五指,壓抑着顫抖。“但我和你們不一樣,……和狡齧那家夥也不一樣。”
“嚯?”
崔求成此前沒怎麽仔細觀察過宜野座。他這時發現宜野座散發出和槙島不一樣的清潔感,沒有那副眼鏡之後,略微上挑的眼角和帶點薄荷色的瞳孔都顯得更引人注目。那個狡齧的眼光還可以嘛,男人抽着煙想。
“關于你養的那條狗,我很抱歉。”
許久他如是說。宜野座如意料一樣沒有回答。
最後的陽光在海上消失了,夜幕降臨在西比拉的國土上。兩人分別坐在落地窗的兩端,從海岸線外遙望着那由無數燈盞熒光組成的巨大聚合體。宜野座想起自己和狡齧一起去訂做戒指的那天,自己鬧別扭的原因,現在想來竟是那麽不值一提;而崔求成也想起了同一天他去泉宮寺家接槙島的事,想起那次和槙島的“冷戰”,同時苦澀地意識到也許這次會比那次更甚。
他們的思緒如此接近,正如他們不約而同所回憶的那天,他們曾駕車在道路上擦肩而過……這是巧合中的巧合,但這種巧合即使近在咫尺他們也不會知道,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
***
狡齧剛在又一天徒勞的搜索之後沖了個澡。他感到失望且疲憊,因此通訊響起來的時候他接得有些遲。但通訊的提示音一直堅持不懈地響着。他匆匆擦了一把身體,拈起腕表。是個未知的號碼。
“喂?”
“這是狡齧慎也的番號沒錯吧。”
毛巾從狡齧臂彎上掉落了。“槙島聖護?!!”
那是聽一遍就不會忘記的聲音。
“我知道宜野座監視官在哪裏。……你不想從籠子裏出來嗎,狡齧?”
TBC
槙島:求成你這個大騙子!居然瞞着我帶別人去住海景房!嗚嗚嗚……(x
求成快回去跪搓板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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