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暴風雨前夜

“宜野座先生……哇啊!!”

地板突然晃動起來。正端着一碗拉面的朱一個踉跄,面湯從碗裏飛濺出來。宜野座趕緊從桌旁站起來幫她。好在晃動很快就停止了。

“幾秒鐘之前有地震警報來着。”

“我有聽到,可是送餐工蜂故障了,剛好端着面走到一半……真倒黴啊。”女孩子笑了起來,用濕巾擦着手一邊在桌對面坐下。“宜野座先生,那個,袖子上……”

被她一提醒,宜野座發現自己的袖口沾到了湯汁。朱一臉抱歉地把紙巾遞給他。

“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宜野座擺擺手,“從前跟狡齧吃飯的時候,經常被那家夥的拉面汁……”

他沒有說下去,可又立刻察覺到停住不說反而更顯尴尬。朱似乎也意識到了。

“我從來沒和狡齧先生一起吃過拉面诶。”

“哈哈,那是你的幸運了。狡齧吃起面條可是災難級別的,會讓人色相變渾濁。”

“也太可怕了吧!”

“可不是?”

兩個人相顧失笑。過了一會,朱低下頭。

“……老實說,我很吃驚宜野座先生會回到這裏來。”她移開視線,“狡齧先生為了找你不惜成為逃犯,我以為你一定會和他一起走呢。”

“我自己起初也是這麽想的。”宜野座驚訝地發現談論這件事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艱難。“不過後來我還是想明白了,如果一起走,我們兩個都會變成彼此的負擔。”他苦笑了一下,用勺子攪着面前的咖啡。“大概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吧。”

不僅僅是狡齧的夙願難以實現,反過來,對宜野座來說,一生被狡齧的影子所籠罩也并非他所願。有時候他甚至想去恨狡齧,為什麽總是存在感那麽強?為什麽非要那麽固執?但宜野座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恨不起來。

讓人沒法去怨恨他,或許這才是狡齧最可恨的地方吧。

朱并沒有笑話宜野座這些糾結。監視官微笑着,一雙眼睛明亮地望着他。“宜野座先生,我覺得只要你能貫徹自己的意願活着就足夠好了。而且并不僅僅是負擔哦。你們同時也是對方的力量,不是嗎?”

宜野座無言以對。

“對了,機械臂用起來已經習慣了嗎?”

“嗯,”他活動了一下左手五指,“完全沒問題了。”

“別勉強自己啊。最近大家都超負荷工作了,得保重身體才行。”姑娘柔聲道。

名為“西比拉的正體”那段視頻被公開之後,區域壓力指數同時出現了多個異常上升點,不少地區再度掀起了騷亂。距離之前頭盔黨暴動事件過去并沒有多久,人們的神經變得很容易緊張。為了應對事态,宜野座的降格任職手續都被減免,本來應該在隔離設施裏接受一陣治療,但他在機械臂手術完成後便直接回到安全局上班了。

盡管政府高層立刻發表了聲明,宣稱那段視頻是僞造的,呼籲公衆不要被蠱惑,但質疑西比拉的聲浪并未完全平息。懷疑的種子被播下,國民人均PP值開始小幅升高。也有原本就對西比拉心存不滿的人趁機試圖翻身,安全局不得不四處奔波處置,目前局勢總算是平靜了些,但仍然每天都有新的區域壓力警報。

“吶,常守,關于那個視頻你怎麽想?”

朱的動作出現了微小的停滞。“怎麽說呢,”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比起視頻的真僞,我認為更重要的是眼下這個社會還需要西比拉來維持,如果就此否定西比拉,那就會讓社會陷入一團混亂。”

宜野座看着她埋頭吃面,知道她巧妙地避開了對西比拉真相的評判。從前他還是一系的負責人時,只覺得朱是個天真未褪的小姑娘,但現在他發現她似乎已經一夜之間長大了,變成了可以與之作肺腑之談的同伴。

對如今的宜野座來說,身邊的同伴比西比拉更值得信任。也許常守是因為過人的堅韌才會如此篤定,也或許常守知道了一些連他也不知道的機密吧,為了那機密,一系曾經在諾娜塔的地下付出了無謂的慘重代價。恐怕那視頻是真的,宜野座想,否則曾經被作為滅口對象的自己怎麽會毫無盤查地被任命為執行官?只因為那機密已經不再是機密了……

“對了,宜野座先生,”朱放下筷子,“有件事不知能不能拜托你。”

“什麽事?”

“我一個親戚家養的寵物犬最近生了小狗,如果沒人願意領養的話,就只能考慮送到寵物養育所裏去了。我知道宜野座先生以前養過十美分,所以……嗯……我想如果你……執行官宿舍也可以申請養寵物權限的。”

宜野座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笑了。

“我很樂意。”

***

“你這小子……果然還是這麽幹了啊。”

雜賀讓二看着站在玄關裏的黑發青年。“看來您又料事如神了,”狡齧露出無奈的微笑。

已經開始謝頂的退休教授嘆了口氣,“最有天分的學生如果被處決而暴屍荒野,我這個做老師的可是高興不起來。進來吧。”

收留逃亡者似乎并沒有讓雜賀産生任何心理鬥争。聽了狡齧所帶來的信息,結合目前的狀況,昔日的師生在學術研讨會似的氣氛裏進行了一次長談。

“從公布視頻這個舉動來看,槙島一派的目的應該是使西比拉系統的統治崩壞。”

雜賀推了推眼鏡。“但是,現在看來,僅憑一個視頻并不足以颠覆西比拉在國民心中的公信力。”

“大部分人都享受了西比拉的恩惠,可以說是既得利益者。如果否定了西比拉,或許自己的生活和所得到利益的合法性也會被否定掉,誰願意冒這個險呢?何況被西比拉馴化了這麽多年之後,人們已經學會自我洗腦去相信‘應該相信’的事情,‘不應該相信’的事情即使是真的也會被視而不見。”

“但是,槙島和他的同夥應該不會對這種情況毫無考慮。公布視頻大概只是投石問路之舉,如果濺起的波瀾不足掀翻西比拉,他們還會采取下一步的舉動吧。”

“問題就在于,下一步棋會落在哪裏。”

太陽漸漸西斜,經過差不多一整天,推測也逐漸被歸納成形。如果不能侵入系統,那麽從邊緣慢慢侵蝕可能會比較有效,最終被狡齧排在可能性第一位的是破壞糧食自給體制。

“作為99%食材加工原料的超級燕麥的健康管理出現問題的話,品種單一的農作物遭到致命性打擊,糧食自給被破壞,日本就不得不再次進口糧食,而拒絕與他國進行交流的狀況也将發生巨變,國境警備出現寬松,難民的流入也會成為必然。”

“而且因為糧食不足,日本國民全體的PP值都将發生上升,這樣一來,對犯罪指數的測量本身将會變得毫無意義。原來如此,還有這麽一招。”

雜賀坐在沙發上喝着咖啡,從眼鏡邊緣上方瞅着自己的學生。狡齧仍鎖着眉頭苦思,仿佛被哪道考試題難住了。

“有哪裏不對嗎?”

“不……我只是在想那天我見到的槙島所乘的直升飛機,還有槙島當時的狀态,他到底是不是在西比拉的控制下?倘若他并沒從西比拉的手中逃走,那麽放出視頻和執行下一步計劃的人都并非槙島本人,而是他的同夥。而且視頻沒有公布西比拉本體的所在地,這點也很奇怪。莫非……”

“狡齧,”教授用杯底敲了敲桌沿。“你的目的到底是要阻止西比拉被颠覆,還是說你只想抓住槙島?”

不得不說,雜賀敏銳地發現了問題的實質。狡齧沉默了一陣。

“老師,你也聽我講過宜野在諾娜塔的遭遇了。那已經不是可以用蹊跷二字來形容的。西比拉不分青紅皂白想要把他滅口,因為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西比拉就是這麽對待我最重要的人。”

“你是想說,西比拉并不值得你守護?如果有人想颠覆這個社會的秩序,而這和槙島的事不相幹的話,你寧可放任西比拉被破壞,也要去追蹤槙島?”

“我認為槙島對社會秩序的危害更大。”狡齧說。

“詭辯,”雜賀笑着搖了搖頭,“好吧……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你自己的心裏一定已經有了輕重判斷。我不會勸你什麽,不過我得多說一句,”

男人向前探了探身,暮色令他額上的皺紋更加明顯。

“如果宜野座君日後來我這裏,我也會協助他的。你們兩個畢竟都是我的學生。被他知道了你和我今天探讨的內容沒關系嗎?他或許會追上你的。”

狡齧有些意外,但随即像個捉迷藏被找到的孩子一般,突然露出朗然的笑容。

“沒關系,宜野說過讓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不會讓他有機會拿dominator對着我的。”

雜賀看着狡齧年輕的眼睛,曾經那雙眼睛裏面還沒有這麽多的心機、執着、冷酷和溫柔。曾經那雙眼睛總是專注地盯着黑板,不知道身旁一直有誰的視線悄悄在他身上打轉。雜賀還記得那時候狡齧和宜野座在他的課堂上經常相鄰而坐,狡齧是個顯眼的學生,愛提問題,熱衷于和他探讨理論和各種書籍,而宜野座相比之下是內斂的,總是坐在那安靜地記着筆記。當狡齧在課後跑到講臺旁和雜賀聊天時,宜野座往往坐在座位上等着,既不自己先走,也不參與他和雜賀的讨論。雜賀對兩人的關系早有推測,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這兩個學生之間發生過怎樣回環曲折的糾葛,那全是他無法教給他們的東西。

現在,從狡齧臉上,雜賀覺得自己能夠看到兩人将面臨的若幹種未來。

“解決了槙島之後,你要怎麽活下去——這算是我給你布置的最後一道作業題吧。”他拍了一下狡齧的肩膀。“一定要好好考慮,因為這道題的答案并不僅僅關系到你自己。”

***

“聖護君。”

槙島從短暫的意識亂流中漸漸清醒。

他眨了眨眼,讓自己擺脫強烈的暈眩感,同時感到手腳仍然被束縛在臺子上。藤間的臉出現在視野裏,表情嚴肅地俯視着他。

“如果反複對記憶做深度蒙太奇合成,會給你的身心造成很大負擔。聖護君,我不想讓你難受,所以拜托了,告訴我吧。你和那位崔求成先生到底謀劃了什麽?”

“我不知道求成的計劃,”

銀發青年聲音略顯虛弱,額上沁着冷汗,但嘴角卻向上挑。“我倒和你們一樣很想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什麽呢。”

淚痣男子嘆了口氣,在一旁坐下,雙手不安地交叉着。

“真讓我吃驚,想不到你竟然會不惜自己留下,也要掩護那位求成先生逃走。我以前的印象中聖護君不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

槙島望着天花板,胸口輕緩地起伏着。在被進行記憶成像蒙太奇的過程中,槙島自己的大腦也被往事的洪流所席卷,其中有許多是并不那麽令人愉快的經歷,但和求成有關的部分——他朦胧地想——日常的、危險的、激情的、平淡的,

那些片段無論是什麽,從來,從來不曾讓他覺得乏味。

“藤間君,你之前說過我是個幸福的人,我那時覺得幸福是一種因為定義過于主觀而很難判斷的東西,但現在我想你說得對。”

藤間轉過腦袋,心煩意亂地望着仰面躺在那的槙島,後者臉上仍然是玄想的神色。

“你就沒想過你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嗎?”藤間忍不住問。

囚犯動了動脖頸,

“我很奇怪,為什麽你選擇了一種效率低下的方式來尋找答案。比起一遍遍檢查我的記憶,用你之前所說的辦法、把我的大腦直接變成你們中的一員豈不是更方便知道我的想法?”

如果仔細觀察,能發現藤間的眼睑在微微顫動。他沒有馬上回答。

“聖護君,加入我們之後你只會比以前更幸福。你能體驗到更多人的心情,看到更多犯罪的戲劇,這不是你所追求的嗎?而且你也能像我一樣保存自我。”

“自我,”槙島重複道,“這個所謂的自我是必須和其他200多個大腦同調為前提?假如我的自我意識就是反對西比拉的話,你們能強迫我和你們保持一致嗎?”他注視着站起來的藤間。“看來我說中了?因為知道我不可能和你們同調,所以才沒有馬上把我的腦子挖出來?這也是你的自我意識嗎,藤間幸三郎?”

被念出本名的一瞬,藤間攥緊了手指。他陰沉盯着槙島,過了一陣才刻板地說:“強制讓大腦同調并非不能做到,只不過需要一定的測試期和循序漸進的調整程序。本來就算動用這種手段也要把你納入進來的,但眼下西比拉系統非常繁忙。”

“看來三年前你對西比拉接受得一定很爽快。可惜我更喜歡當初的那個藤間君,那時候你有種扭曲的幽默感,并且樂于用自己的手法進行表達;現在卻像個傳教士一樣。真是可惜。”

槙島閉上眼睛。淚痣青年嘴角向下沉了沉。他重新走到儀器旁邊,拿起測量用的固定盔。

“我是你這起事件的負責者,聖護君,我必須向大家有所交待。這關系到大家的安危。既然你不肯說,我就只有繼續搜索你的記憶了——盡管這樣毫無疑問會冒犯你的全部隐私,但直到找到線索為止,我不會停手的。”

“被你口中的‘大家’所喜歡,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吧,因為如果違背他們,如果他們消失,你就又會回歸虛弱和孤獨。”在向眼睑再度籠罩下來的黑暗中,槙島嘴角萦繞着令人費解的微笑,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宰者,又仿佛他已做好準備向着深淵墜落。

“如果大腦同調就能解決一切,為什麽你還要站在這裏對我說話?你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吧,當你用‘自我’的身份行動的時候,即使是西比拉也無法理解你……選擇成為神是最錯誤的一條路啊,因為神才是最孤獨的。”

藤間的手伸向儀器開關。“聖護君,你不明白你自己擁有成為神的資格嗎?甚至可以說只有你最配得上那樣的身份!”

“不。”銀發青年斷然地說。

“——我是個普通人。我只想普通地活下去,僅此而已。”

***

宜野座在宿舍一角布置了一個簡易的狗舍。因為連日來工作忙碌,他僅有的休息時間幾乎都用于照顧這只新來的小家夥。匆匆上任的宜野座被安排住進了狡齧留下的宿舍,舊主人的物品也沒來得及清理,宜野座又不忍心總把小狗用繩子拴起來,一不留神它就在屋子裏好奇地到處亂跑,搞得一團糟。

“真是個壞孩子,”宜野座板起臉,伸出手指做了個手勢,“坐下!”

小狗蜷了蜷後腿,但很快又汪汪叫着跳到宜野座的腳邊,親昵地圍着他打轉。訓練進展不順利的飼主不禁嘆了口氣。他伸手将小狗抱起來放在膝蓋上。這也是一只哈士奇,比十美分的毛色要深,但模樣着實讓宜野座想起了多年前父親剛把十美分帶回家的那天。小家夥的舌頭不住地舔着他的手掌,用快活的眼睛望着他,這讓他恍然生出一種奇怪的心情,仿佛在接二連三的人口損失之後,這個家終于又添了一名新成員;從此他們将會相依為命。

“叫你一美元怎麽樣……請多指教哦,一美元。”

它一定能成長為一只好獵犬。宜野座用右手溫柔地撫摸着狗狗背上的絨毛。這時手腕上的腕表發出嘟嘟的聲音,小狗蹭地豎起了耳朵。

是常守的電話。

“宜野座先生,局長剛剛得到了槙島一派下一步可能攻擊的地點情報,我們得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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