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林鴻對着熄滅的白燭愣神, 他嘆氣,他試圖再度點燃時,刮來一震強風,将蠟燭吹倒了。

青黛從碑石上跳下,抱膝蹲在林鴻身邊, 面上漾開悲傷:“簪子丢了嗎……”

林鴻緩緩站起,老銅鈴響聲一直未斷, 林鴻看了一眼布包中的銅鈴,蹙眉, 随後扯斷了陰人剛綁好的“舌頭”。

瞬間,天地安靜。

林鴻邊轉頭看向四周:“青黛,我知道你在這裏。”

青黛只是随他站起,不講話,因為不管她說什麽, 他都聽不見。

“你跟着我若是為了簪子,我林鴻還不了你。”

“而我能給的, 就是我這賤命。”

林鴻誠懇,他張開手臂, “你要, 就拿去吧。”

青黛伫立在原地。

她只是想呆在他身邊……她不要他的命……

半晌, 無反應, 林鴻思考後, 對着日月天地下跪,膝蓋結結實實磕在土地上。

“你若不要我這賤命, 我林鴻給你叩三個頭,你早日往生,下輩子身為男兒,與林鴻做兄弟!”他爽氣。

青黛悄聲無息去往他對面,也跪下,凝視他的面容。

林鴻一叩。

青黛一拜,她說:“天地為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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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鴻二叩。

青黛二拜,她說:“日月為明。”

林鴻三叩。

青黛三拜,她說:“你與我,結為夫妻。”

這三拜後,血淚從青黛眸中流出,化不開的酸楚。

林鴻結實的三下,額前已經微紅,他站起,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無名墓碑,邁步,身體從依舊跪地青黛的身上,不留痕跡地穿過,離開。

回到茅草屋,老餘滿臉愁容迎上來,“怎麽樣了?白燭點上了?”

“沒有。”

“那咋辦?”老餘急躁。

林鴻拍拍他的肩,“寬心吧,帶走那簪子的是我,她要是要我這陽間的命,我就還她,讓她息怒。”

“那咋行!”

林鴻一笑,“這單後,我們也金盆洗手了,不幹那事兒了,好好回家過日子吧。”

說完,他走回自己的屋子,從布袋拿出被他扯斷的老銅鈴,瞅了半晌,不打算修複,扔在一邊。

四人各回各鄉,老餘與他們三人不一個村,先走一步。

林鴻、大慶,小衡三人則回到了自己的村子。大慶、小衡用錢給老母治病,剩下的錢則和林鴻一起做起了生意。

就這樣過了三年,已是民國三年末。

回鄉後,林鴻将那老銅鈴修好挂于店前,那銅鈴也再未響起。

他哪知道青黛真就遠遠觀望了他三年,日升日暮,落葉修竹。

在青黛心裏,那青鳴山三叩首,她一身紅衣似嫁衣,她早已把他當作她的丈夫。

不能舉案齊眉,她也要守着他。

青黛不知,陰克陽,一年抵十年,悄然間,她就這樣薄了他三十年的壽命。

民國四年,暴戾軍閥四處尋當年金盆洗手的摸金校尉們。

林鴻這樣的老手,自然成為了首要目标。

他們砸爛了他的鋪子,他不從;他們拿着槍抵着他頭顱,他不從;但當他們拿着槍指向大慶和小衡時,他站了出來。

林鴻重新戴上了那塊布滿灰塵的身份牌子,換了大慶和小衡平安。

林鴻這樣被抓走,黑套子罩着頭顱,他被送到了一個秘密場所,摘下面罩,他看到了一群以前的同行,包括老餘。

老餘老遠與他對視,他走過來,拍了拍林鴻的肩,“兄弟,這輩子還能見啊。”

“娶老婆了嗎?”林鴻笑問。

老餘爽朗一笑,“當然,三年抱倆,兒女成雙。”

本值得開心的事,老餘卻帶着哭腔,“這回怕是不能活着回去抱抱他們了。”

“他們把我們抓來,要幹嗎?”林鴻正聲問。

“盜皇陵。”

大規模的偷盜皇陵,當然要一等一的摸金校尉,在場無不高手。

漢代皇陵,上頭讓盜,誰敢說不。

民國四年,三月,初春,林鴻入皇陵。

前方有人打頭陣,他與老餘斷後。

每走一步,林鴻用不夜燈照着石壁,讀着這上頭交錯的篆體和隸書。

一室又一室的打開,從不腐女屍,各異粽子,到惡蟲飛蟲,他們渡過一險又一險,也死了不少人。

青黛踏入這墓時,無比熟悉。

是父皇?不是……

皇陵,皇陵……

不是父皇,那就是她的……皇兄。

前方有人喧嘩,說壁上畫了一女子,美麗非凡。

林鴻和老餘也上前去看,畫中女子笑靥如花,紅衣似火。

老餘感慨:“漂亮啊!”

前方人裏說:“是不是皇帝的妃子啊,果然美人都到皇帝手裏了。”

只有林鴻一直盯着那畫的一隅呆愣,輕輕道:“是妹妹……”

大家也算欣賞完,一尋人繼續前行。

而那畫的右下方小篆刻了四字——皇妹青黛。

青黛手撫過那幾字,雖不是一母所生,但在那冰冷的皇宮,她的皇兄,總會偷拿梅子糕給她吃。

在這黑暗中不知耗時多久,他們最終到了核心墓室,也是皇陵盡頭。

後人記,民國大規模皇陵偷盜,摸金校尉幾十餘人,無人生還。

***

“沒了?這就沒了?”白桦肅然起立,“那怎麽死的呢?”

井秧站起,淡淡道:“死了就是死了。”

她瞥了一眼施常山,他雙眼無神,一副深思狀,想必是記起來了。

大師依舊眯眼微笑,“想起了?”他打斷施常山的思緒。

“嗯……”施常山應。

“那想通了?”

施常山不答,這人世,對他總不是善有善報。

他如何想通。

怎麽死的?

是老餘……

***

有人觸碰了墓室的機關,墓室裏的地磚開始塌陷。

當林鴻覺得自己要掉下去時,有力将他向後拉了一把,他回頭,身後無人。

幾年未響的老銅鈴此刻響了起來,“青黛……”

林鴻無聲似有聲的心中默念。

她又救了他一命啊。

她怎麽還跟着呢,恍惚間想起什麽,林鴻怔愣。

當他采藥遇到暴雨,唯他頭頂的那片芭蕉葉不斷,別人被淋的渾身濕透,他卻跟沒事兒人似的。

當他竈頭前炖着鍋,他去忙着別的事,回頭想起來,火應該把鍋水燒幹了,趕忙回家。可是竈前放着鮮美四溢的湯,不是他的手藝。

當他讀書支着手在桌前睡了一夜,翌日醒來時,身上卻蓋着薄衣。

其實,她一直都在啊……

林鴻收回思緒,老餘在前方斷磚處,林鴻朝他喊:“老餘!到我這兒!”

老餘看到林鴻,拼了命奮力一跳,被林鴻抓住了手臂。

前方地磚全面塌陷,而下方不知是什麽詭異液體,人掉入其中,即可化骨為水。

“林鴻!林鴻!你別放手啊!”老餘慘叫。

他身後的那些個人都掉了下去,一片哀嚎之後,墓室居然只剩老餘和林鴻了。

“我拉你上來!”林鴻臉憋得通紅。

他艱難地拉着,手在邊緣蹭破了皮。

“啊——”使勁吼了聲,林鴻将老餘連滾帶爬拉了出來。

老餘手直哆嗦,“我……我……我……碰了那個金玉片片,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金玉片片?”林鴻看向主棺,棺頭果然空了一塊,“你!”

行內有句話,動尾不動頭,動頭要人頭。

林鴻想指責,又咽了回去,“片片給我,那個拿不得,得還回去。”

老餘怒吼:“你瘋啦!”

林鴻半蹲,将老餘的頭狠狠按在地上,“頭磕三下,片片我去還。”

老餘用力磕了三下,頭磕出血了,“能不還嗎?”

“你還想活着出去嗎?”林鴻咬牙問。

“那你怎麽過去?”老餘發慌。

中間隔了好十幾米,下頭就是那吞噬人的液體。

“爪鈎。”林鴻伸手,老餘從包裏拿出一個,給他。

林鴻也拿出一個自己的。

兩個爪鈎抓住主棺的兩角,林鴻将線頭給老餘:“這邊就靠你抓着。”

兩根繩索支撐着林鴻的重量,“抓緊了!”

老餘将繩綁在自己身上,承受着林鴻的重量。

林鴻握着皮手套滑了過去,手上因摩擦熱的發燙,來到主棺,他翻身上了棺木。

将懷中金玉片片重新釘回棺頭。

接下來就是回去了,“老餘,拉穩了!”

林鴻上了繩索,綠幽液體突然濺起一滴,燒了其中一根繩子。

一根繩子一斷,一邊突然失了力,如拔河有一方驟然放手,另一方會傾倒一樣。

老餘踉跄,摔在地上,人被拖着極速向前。他身邊無任何東西能抓。

老餘慌亂中掏着腰上布袋,兩眼通紅回頭看着單手握着另一根繩子的林鴻。

青黛聲音顫顫:“不要……不要放手……”她懇求看向老餘。

一抹亮光閃過青黛雙眼。

她怔愣。

一瞬間,繩索斷了,林鴻在她眼前掉入了“化骨水。”

他連句話還來不及講,不過,他掉下前,看向了她。

是不是有人說過,人在死前,是能見到鬼的。

最後的最後,林鴻望向她眼角帶笑,被那液體吞噬,屍骨無存。

而老餘手中握着那把,割斷救命繩的短刀。

他嘴中絮叨,哭喊着:“兄弟,兄弟,我不是有意的,我有老婆,有孩子,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他就該死嗎!”青黛陰幽幽哽咽惡狠說。

老餘轉頭,看見半透明的青黛,食指顫巍巍指着:“鬼……鬼……鬼……”

“我不殺你……你的命是他救的……”青黛轉身,“你這輩子怎麽能心安理得活下去……”

她空靈聲音回蕩皇陵,青黛漸漸隐去,除了那不夜燈帶來的微光,皇陵一片死寂。

青黛覺得累了,想離開,她想到了陰人婆婆。

那個說能超度她的老人。

來到住處,老人早已在木床上安詳去世了,屍體已然發臭。

落灰的桌上刻了幾個小篆,似是故意留給青黛看的:你來晚了。

她苦澀一笑。

幾年後,大慶和小衡依舊在家鄉小店等着林鴻回來。

路過一他鄉客談論着一個瘋子。

“什麽瘋子?”小衡問。

“離這兒老遠一地兒,一個傻子還不知是瘋子,整天神神叨叨,舉着把刀說他殺了自己兄弟。”

“哦……”

小衡不覺着有趣,目光落向遠處,林哥什麽時候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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