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太陽越來越熾熱,正午時抖動的熱浪籠罩了整個河口地區;椋鳥也鑽到樹林下庇蔭去了,麥子開始變成黃色。
又一年的旱季到來了。
紀锴陽帶領人們挖鑿的水溝終于在雨季結束時完工,從此即使在最幹旱的季節裏麥田也能夠得到充足的水。這樣他們甚至可以增加一次播種。
當然也有人覺得每年的收成是神早已定好,如果因為糧食少有人被餓死,那一定是他做了什麽錯事,雖然人們不知道,但卻逃不過神的眼睛;紀锴陽的做法使收成增加,養活更多的人,但不可避免那些本該死去的人卻活了下來。
那些經歷過饑荒的老年人紛紛議論,說紀锴陽是在和神作對,一些人請求衛逸恢複天蜀的傳統,但是首領一直病重。
衛逸自從上一次得病後就沒有恢複,身體日漸衰老,很多部落事務都由紀锴陽處理,雖然仍是有衛宇博和大巫師的掣肘,他還是努力推行了一些新的規定。
村裏人本來按照年齡和性別會有些分共,現在則分得更細了。
只要在十六歲以上,每個人每天都要勞動一定時間。起初這引起很多不滿,但後來糧食增加了,房屋全部被修繕一新,那些頑固的人也開始贊同紀锴陽的做法。
不過有些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肯為此擊掌叫好的。
紀锴陽的威信上升,勢必其它人的威信會下降。
連旭發現定時的勞動影響人們參加祭神活動,而到了後來,居然有些措施沒有經他同意就實行了。
“你瞧,你瞧!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有什麽事情能比祭祀更重要呢,而他居然帶着人們去河裏攔水捕魚!啊,那些魚、愚蠢的、會腐爛的魚,人們就為了它們忘記了自己對神的崇拜!”他有一天對衛宇博說。
“他是繼承人嘛。父親現在只相信他,他當然想怎麽幹就怎麽幹。”衛宇博酸溜溜地說。
“這麽說你也打算屈服了?我原以為你很看重首領的位子呢。”
“我當然看重了!”衛宇博站起來,在屋裏直兜圈子,一邊用牙齒惡狠狠咬着一根麥稭,就像咬一種又硬又紉的東西似的,“我一直……一直在想辦法。那個小毛孩子,能有什麽大能耐。”
他可比你有頭腦多了,連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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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你是紀锴陽的大哥,就算他現在是繼承人,也應該先征求你這個在首領身邊輔助了這麽多年的人的意見。他這麽自做主張,把你放在哪呢?”
“你說得對。”衛宇博捶了一下牆壁,發出’嘭‘的一聲,“他瞧不起我!覺得我是他腳前的一塊礙事的大石頭!現在人人都順着他,跟着他幹,只有我拚命維護着天蜀的傳統,只有我記得應該祈禱、祭祀。”
呸!你維護的是你自己的利益。大巫師默不做聲地冷笑起來。
他裝出一張笑臉,說:“是啊,天蜀的傳統和規定是很久以前由部落的先祖們遵照神的指示定下來的,甚至比你我的生命都重要,絕對不能輕易改變,紀锴陽現在這麽做是在冒渎神靈,我們必須讓人們認清他的錯誤。現在這個任務只能由你承擔啦,畢竟你才是真正的繼承人嘛。”
聽到巫師這麽說,衛宇博挺氣肚子,鼓起腮幫,頗有些洋洋得意。
“巫師啊,還是你了解我,說真的,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了。”
“嗯,嗯,”連旭應了兩聲。臉上笑的很溫暖,很燦爛,甚至有些燦爛過頭了,讓人不禁懷疑他這笑容是裝出來的。
“你說的是,我們兩個人是維護天蜀傳統的真正力量。首領應該早就看到這一點,他怎麽會選中紀锴陽做繼承人呢?” 連旭慢慢地說,同時觀察着衛宇博的表情,他知道這句話對衛宇博是最大的打擊,果然,剛剛還趾高氣揚的人一下子呼哧呼哧生起氣來,眼睛和嘴巴一起瞪大了。他絞着手指,惡狠狠地說:
“讓他等着,我一定會想辦法,想辦法……”
夏季裏最熱的二十幾天,天蜀人按傳統要盡量減少勞動,這即是因為天氣熱,也是因為此時是對鴻爍進行長時間祭祀的日子。
“我真想到山上去涼快涼快。”
紀锴陽一邊抹着滿臉的汗,一邊對游桦發牢騷。汗水聚集在他臉上,彙成了一條條亮晶晶的溪流。
“現在不行,祭祀照說還沒結束。”
“喂,祭祀沒結束,我可要給曬死了。”寧堅成從他們身後探出頭來,同時使勁用蒲草葉子扇風,但連扇來的風都是火熱的,他啐了一口,把葉子扔了。
“忍一忍吧,你去年不還是一樣過來了。”游桦說。
“去年我是奴隸,什麽都得忍着點。可今年不一樣,我是自由人了。”
紀锴陽回頭看着他,笑了起來,“我倒忘了,你已經不再是奴隸了,雖然這是我的決定,大家也都同意了,但是過了這麽久,我自己已經忘了。難得你還記得啊。”
“我們荒銀人可不那麽忘恩負義。不過,你提醒我是想讓我記挂着你的恩惠讓我安靜吧。這是兩件不同的事。即使是去年,我照樣去深山裏了。我愛去哪就去哪,我又不是天蜀人。”
寧堅成站起來就走。
“回來!”紀锴陽喊道。
“喂!我不再是你的奴隸啦!”他回頭說。
“我知道,我是說,要去就組織大家一起去。”
“紀锴陽!”游桦喊。在那個人變得瘋狂的時候,他有必要讓他冷靜,就像是水能讓火焰熄滅一樣,但這次似乎水太少了,不足以澆滅燃燒的大火。
“聽我說!”紀锴陽來了精神。他性格中渴望冒險的部分又被點燃了,“我組織大家去可不是單純為了乘涼。天氣太熱,很多的動物都遷徙到山區,或是進入了長眠,我的食物來源不夠了。打獵,怎麽樣?”
“好極了!我們去山區狩獵!”寧堅成這下高興了,仰着頭,瞪着眼,輕快地揮動着胳膊。
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響應紀锴陽號召的大概有六、七十人,大部分是年輕人,他們第二天一早趁着赫寰還未升起便上路了。
部落的其它人自然都知道這件事,只不過大家都沒有直接表示反對,有些人只在背地裏罵兩句算了,有些人等着年輕人回來之後再教訓他們,有的則計劃用這件事來削弱紀锴陽的力量。
山區的景致讓人們很高興,他們到傍晚才返回。遠遠的在山坡上,就能看到村子裏東一簇、西一簇開始燃起來的火光,年輕人們高興地期待着大量獵物會使他們受到部落的人們熱情的歡迎。
接近村子的時候,可以看到不少人已經向他們走來,于是年輕人們更加興奮,一個個加快腳步,等着妻子、父母、或孩子來擁抱。
兩群人接近了。
從山上走來的這一群人數少,但是卻充滿歡聲笑語,青春蕩漾的笑臉上鋪滿了美好的期待;站在村口的那群人為數衆多,卻陰暗而死氣沉沉,衛宇博站在最前面,身邊是大巫師。
“你們好啊!”紀锴陽喊起來,“我們帶回來很多好東西呢!山上的動物可多啦!我們捉了很多的野羊,兔子……唉,你們怎麽了……”
他喜悅的呼喊沒有給等候的人群帶來一丁點的微笑,相反地,那些人的臉上浮現了輕蔑和厭惡的神情。年輕人的興奮仿佛是撞在了石壁上。
“紀锴陽,站到中間來!”為首的衛宇博嚴肅地說。
站到中間去,不是受到贊揚,就是受到懲罰。
當然了,今天他帶領人們做的事應該受到贊揚。
他高高興興地站了進去,但紀锴陽也并沒有被驕傲沖昏了頭。如果說這話的是父親,他會很高興,但是衛宇博,那意味着接下來的可不一定是好事。
不過無所謂,他現在什麽都不怕。他堅信自己做的對。
“紀锴陽,你知錯嗎?!” 不可能吧,他再找茬,也不可能說我做錯了啊。他們不明白!是他們錯了!
“因為他輕舉妄動,不負責任,”連旭開口了,“他違反了天蜀的尊嚴和傳統……”/ 等一等,他違反了?他怎麽違反了?
“……紀锴陽,總有一天,你會懂得,不負責任是要受罰的。生命是未知的,也是不可知的,我們所需要的就是活着,盡一切力量活下去。”
“不負責任?”在聽了一通責罵後,紀锴陽開始反駁了,“還有誰比帶領大家尋找更美好生活的人更負責任的?我們一直像動物一樣生活,可是這不夠,太少了,我們需要更多的東西。你們難道不想過更有意義的生活嗎?”
很多人是冷酷無情的。
他們冷冰冰地望着他,只有少數幾個人臉上呈現出一些不同的東西。
為什麽這些人就是不願意理解新的東西呢?
為什麽他們就不明白,過上更好的生活的願望要比因循過去的人們的足跡更重要呢?
紀锴陽用力攥着拳頭,手臂上的血管鼓起,像一根根藤條,青筋暴起的眼睑下面,眼睛炯炯地發着光。
“衛宇博,大巫師。你們以為這樣就可以孤立我嗎?不,我一點也不感到孤單,我為你們感到痛心,因為你們不肯睜開眼睛看看,不願相信有更好的生活在等待你們,你們就像是不願飛翔的鳥和不願游泳的魚,永遠也不會知道天空和大海有多大。”
“氣死我啦!氣死我啦!”衛宇博在自己的房屋裏沖着大巫師大喊大叫。
“那個小崽子居然罵我!我恨不得勒死他!他在罵我們!”
連旭鄙夷地看着他,說:“你這麽生氣也絲毫不起作用啊,安靜點吧。”
“你倒是挺沉得住氣啊,難道你有什麽辦法嗎?我們已經無法攔住他了。他修了水渠,攔了河道,破壞了祭祀的規矩,接下來就該廢除所有老傳統,最後就是要驅逐我們,獨占整個部落!”
“別急。我先問你:首領還能支持多久?”
“照現在這樣子,能撐上一年就不錯啦。”
“這就意味着至多一年,紀锴陽就将成為新的首領,到了那天,你還能在天蜀過下去嗎?”
“我一定會阻止他!唉,可是馮廣莫突然失蹤了,不然還可以讓他刺殺紀锴陽。”
“你絕不可以這麽幹!”大巫師用宏亮莊嚴的聲音說,這聲音吓了衛宇博一跳。
“這個方法已經使用過一次,而且已經失敗了,不應該再用第二次,不然,你自己将把你和我的計劃暴露給所有人。馮廣莫死了,就讓他死了吧,總比讓別人知道的好。我們應該用更有力的力量。那個荒銀逃亡者确實很有用,既然如此,你如果在本部落得不到支持,為什麽不去別處尋找呢?你也知道……”
“我知道!”衛宇博打斷他,“我們為喻文能奪取荒銀的首領寶座出了一份力,他們應該答應我們的要求,但是如果把荒銀人引來,說不定會發生戰争。”
“不是說不定,而是肯定會發生戰争,”大巫師說,“不過,它将會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你想想,有什麽能比擊退荒銀人的進攻更能贏得人們的愛戴的呢?”
連旭盯着衛宇博的眼睛,但是後者把目光偏開了,小聲說:“你難道是想讓我……?”
大巫師點點頭。
“我們跟喻文合作,讓他派人進攻天蜀。紀锴陽必然會去應戰,以他的力量,戰勝喻文和他的兒子督瓦是幾乎不可能的,當他失敗的時候,你一定要沖上去,打敗敵人。當然喽,我們事先商定,只要你進攻,他們就撤退。于是你将成為拯救部落的英雄,你可以要求衛逸将你定為繼承人,而不是那個戰鬥的失敗者。”
“啊……可以仍是要發生戰争啊,殘酷的戰争……”
“你害怕了?!”
“如果、如果,”衛宇博急促地說:“如果弄假成真,荒銀人真的攻打我們,該怎麽辦?”
“我不是說過了嘛,我們和喻文之間是合作,他們幫你奪取繼承人的位子,而我們呢,可以給他們一些好處。你也知道,喻文手裏的硬鐵矛尖,都是我們給的。”
“可是如果他們不滿足于只是些矛尖呢?如果他們想要……”衛宇博說到這裏,渾身哆嗦了一下,就像發高燒的人一樣。
“神火。我說的對嗎?”
“……那個、那個是絕對不能給他們的啊。”
“你放心,神火是維系天蜀存亡的聖物。我以千瑜□□義發誓。”連旭笑了笑。
但是他的話似乎并不能讓衛宇博安心,“……戰争……已經很多年沒有戰争了……”
的确已經很多年沒有戰争了,很多年輕的天蜀人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戰争,但是能掌握它的人,能讓看似混亂無情的戰争受到控制的人,不是更有力嗎?大巫師看着因害怕而顫抖的衛宇博,心裏升起一種渴望——人們害怕戰争,而他卻要駕馭它。
“那又怎麽樣。我們不是都經過戰争嗎?我們需要戰争,只有它才能使不順從的人化為灰燼,只有它能用鮮血熄滅反叛的火!”
“可能成功嗎?”衛宇博的問話更像是一個嘆息。
“你這話毫無意義,天下沒有什麽事是不可能實現的。”
時間已是深夜,天蜀部落裏各處燃起了噼啪的篝火。在旱季長的藍色花朵被紅色火焰映成紫色,在莖杆上下來,睡意朦胧地輕輕搖晃着。小昆蟲們還在不停地飛舞,發出熒熒的光,就像一顆顆小星星,它們飛進火裏,焚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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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