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吃飯的時候,郭劍一臉上的幸福不是裝出來的。

“哥!這個太好吃了吧!!!”嘗了一口蘿蔔炖魚的湯汁,大男孩臉上簡直都要看到橘粉色的高光。

“你才喝了一口湯而已。”呂季文無奈地笑起來,摸了摸對方的脖頸,拉開椅子讓他坐下,又盛了一碗紫米飯,連并筷子一起遞過去。

道了謝,就了座,郭劍一只說了句那我不客氣了,就真的沒再客氣。

他還是很有吃相的,餐桌上的禮儀也都懂,但他吃了個實打實的,大寫的撐。

“我是不是有點兒忒沒出息了。”用紙巾擦擦嘴角的魚湯,他好像被喂飽的小狗崽,腆着肚肚,連眼神都朦胧起來。

“不會,做了就是讓你吃的。”呂季文看了看已經見底,只剩下殘留的一點蔥段和花椒的砂鍋,滿意地揚起嘴角,“看來,還算和你胃口?”

“和啊,太和了,幸福到想哭了。”假裝用手去抹眼角,郭劍一嘤了一聲,繼而笑了出來,“哥你真是能文能武,又紅又專啊。”

“又紅又專這種詞彙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爸,他時不時就用‘那個年代’的老詞兒開玩笑。”

“這麽算起來,你父親也是正好生在那些年了。”

“嗯,他1966的,文革頭一年。我爺爺就給他起名叫郭文潮了。”

“很順應時代嘛。”

“我爺爺說這也是沒辦法,那時候,有個這樣的名字是一種安保措施。我爸就覺得不平衡,明明老爺子自己的名字那麽有特色,怎麽到了兒子的就成了安保措施了呢。”

呂季文聽着,點着頭,給對方倒了一杯解油膩的茉莉花茶:“那,你祖父的名字是?”

“哦,郭琴九。琴瑟的琴,數字的九,有點兒個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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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點民國風情啊……”

“對對對,特別有!他說是取琴心劍膽,九九歸原的寓意,但是一個名字沒辦法涵蓋所有的重點詞,他沒有兄弟,我爸又已經‘文潮’了……”

“這個‘完成’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是啊,這才有我這個‘劍一’,‘九九歸原’不是也可以寫成‘九九歸一’麽。”

“嗯,這我知道。”點點頭,呂季文笑笑,“還真是很有點文學氣息呢。”

“還好吧。”擺了一下手,郭劍一反過來問對方,“哥,那你家呢?取名字有講究不?應該有吧,李臻說你是文學世家。”

呂季文聽着,忍不住笑了出來:“哪有那麽高深,不過就是世代從文,沒出過半個武夫罷了,談不上世家。取名字其實也講究不大,我是同族堂兄弟間的老四,按照‘伯仲叔季’的排位,自然就是‘季’。爺爺喜歡偃革尚文的觀點,就給我大堂哥取名‘伯偃’、二哥‘仲革’、三哥‘叔尚’,到我這兒,就是‘季文’了。”

郭劍一聽完,張着嘴,好一會兒才咂麽透滋味兒似的一皺眉,一搖頭:“這還叫不高深啊!這還叫講究不大啊!我覺得我都被弄到反應弧過長了!”

“哪有。”

“哪沒有!再說你家這些名字聽起來才特別老派文人好不好,哪個都能直接拿去做民國風影視劇的主角!”

“好了好了,別誇了。”無奈到笑了出來,呂季文站起身,準備收拾鍋碗瓢盆。郭劍一要幫忙,他倒是也沒有假惺惺拒絕,于是,大男人和大男孩,就一起清理了桌面,一起洗碗,一起舒舒服服坐在沙發裏喝茶聊天,然後不自覺地就摟抱在了一起,細細地親吻,輕輕地擁抱。

情人之間的晚上,總是泛着桃紅色的,呂季文并不想毀掉這種氛圍,于是他沒有告訴郭劍一關于秋羽白到訪的事。他心裏多多少少有幾分介意父母就那麽告訴了那家夥自己的住處,可又一轉念,那個很會演很會演的戲精,想來是用足了演技的吧,不然,又怎麽會讓一向小心謹慎的一對老高知就那麽放松了戒備的呢。

父母,從不知道秋羽白的存在,更不知道他們之間曾經鬧得多麽不愉快,性格合不合都好說,關鍵是那個沒有結果的結果,就很是糟心了。當初呂季文在正式買房之前,曾經為了便利租過一段時間的房子,秋羽白,就是他的房東。房子是一套漂亮的loft,那個年輕有為并且家底豐厚的設計天才将這套胡同裏的老平房做成了輕中式混搭老蘇聯重工業風的獨特風格。十年前,這樣的風格太少見,太驚豔,但他就是做出來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父母都在國外定居,他一個人呆在北京,還不是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來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

秋羽白确實是有大把時光的,還有大把的票子。家裏在國外有生意,在國內有産業,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同時還是個做設計工作的,就更給人一種高攀不上的感覺。許是巧合,他成了呂季文的房東,他用一種獨特的魅力讓呂季文愛上了年長兩歲的他,可他卻不打算愛上對方。

二十六歲的呂季文,不再是十六歲時候那麽莽撞懵懂,但仍舊是敢愛的,也是敢相信愛的存在的,于是,他把真心掏給了秋羽白,就算秋羽白沒有給他任何回饋。

最終,厭倦了的,是他。

他又如何能不厭倦呢?沒有結果的付出,誰又能堅持到天荒地老?他呂季文又不是神,他沒有無限的時間可以耗在同一個人身上。

于是,他主動選擇了離開,連個條子都沒有留,就離開了。

這,便是秋羽白口中所謂的“風流債”,所謂的他欠他的。

那麽,這根本構不成虧欠的虧欠,時隔多年之後,又要被提起來做文章了嗎?這不會太……

太賤了嗎?

所以,這并不值得告訴郭劍一,甚至并不值得操心費神,這種破事兒,只要他意志堅定将其拒之門外,也就可以了。

而至于被拒之門外了的秋羽白麽……

此時此刻,他并不清楚呂季文是怎樣決定的,他只是坐在酒吧裏,聽着旁邊跟他搭讪的老外叨逼叨叨逼叨一通攀談,保持着禮貌的微笑,直至心裏空到快要炸裂了,才以身體不适為借口離開。

在酒吧,卻沒有喝一口酒,有人靠近,卻都不記得對方的相貌,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在裏頭消耗了多長時間,這段時間內,只是在發呆的比例又有多少。他茫茫然進去,急匆匆出來,唯一真切感知到的,是刀口的刺癢。

要下雨了。

坐在那輛漂亮到極致的白色敞篷法拉利駕駛座上,擡頭看了看上面飄着不知道是霧霾還是烏雲的天,他離開了酒吧區。

凡是漫無目的在街上晃蕩的,不外乎兩種人,有伴兒而不想回家的,沒伴兒亦無心回家的。秋羽白算後者。

按說,他該回去,早點回去,洗個澡,躺下休息,畢竟剛從醫院活着出來沒多久,他是最不應該大半夜了還在街上閑逛的那類人。

可回去了,家裏又有什麽呢?貓?倒是有貓的,可貓不止一只,人家毛茸茸的兩坨親親熱熱又摟又抱,不是到了吃飯的時候根本就無所謂他的存在與否啊。空調?得了吧,初夏時分,入夜之後還是微涼的,白天的那點熱度,早就随着夜風散去了,他要再在空調房裏呆着,那身邊真是需要一個可以暖床的才行。

但他是孤身一人,他沒有暖床的伴兒,這就又回到了最開始漫無目的游蕩的初衷。這是一個銜尾蛇一樣的死循環。

車子開着開着,不知不覺,就拐進了一條格外擁堵格外熱鬧的街。

眼中全是氤氲的紅色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進了簋街的街口,蔓延的紅,是頭頂橫空而挂的一串串大燈籠。這種時候,似乎想要逃,都困難了。空氣中都是燒烤和小龍蝦的味道,路兩側都是臨時停放和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停放的車子,擁擠得只剩下一條車道可以正常行駛,他除了想方設法趕快開出去,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

早就過了喜歡引人注目的年紀,再被路人一邊盯着看一邊指指點點說什麽“唷,法拉利!豪車啊!”之類的,他已經會覺得尴尬了,秋羽白看着前頭根本不動彈的車隊,和導航屏幕上這一路紅得發黑的擁堵狀況,一咋舌,整個人焦躁起來。

于是,他忘了看紅燈,他只急着趕快在前面那輛車挪動了幾米時跟着踩油門頂上去,而就是這短短的半秒鐘的時間裏,他的焦躁讓他差點撞上了過路的行人。

只能說,萬幸。

萬幸離他最近的是幾個動作敏捷反應迅速的年輕人,稍微靠後的一個喊了聲“哎!李臻!看車!”,最前面那個就猛然一止步,趕快向後撤身,總算是躲過了一劫。

秋羽白本來想道歉的。

但那個被叫做李臻的,在他下車道歉之前,就先一步來了火氣,一巴掌拍在他的前風擋上,指着鼻子沖他嚷嚷了一句:“你瞎啊?!不認識燈啊還是色盲啊叔!!”

“……叔?”重複了一下最後一個字,秋羽白冷笑了一聲,剎那間,想要說聲對不起的念頭,就灰飛煙滅,盡數随着夜風滾滾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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