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人,在真的難受了的時候,在真的壓抑到極點的時候,就是會爆發出一種恐怖的能量的。

這一點,在秋羽白身上得到了證實。

李臻那句不輕不重的挑釁,讓原本打算道歉的他,半點低姿态也懶得采取了。直接拉開車門,他下了車,雙閃也不打,也理都不理後頭的司機鳴笛閃燈探頭看,就那麽站到了比自己高半頭的年輕男人面前,微微挑着嘴角,用聽起來溫和平緩的聲音說了句:“你再說一遍。”

只能說,年輕的雄性,是真的經不起挑釁的吧。

李臻也沒擡高音量,甩開旁邊同學想要拉他一把的手,堅定地認為自己一點兒錯也沒有,錯都在這個土財主身上,哦,你開個法拉利穿身兒阿瑪尼我就得怕你了?!自己不占理,牛個屁!

“說幾遍都成,可我不當沒素質的人,有本事你把車停路邊兒,有本事你別礙事兒,你找個地方停好了車再回來找我,我跟這兒等着你!但凡跑了我是你小舅子!”

江湖氣一上來,平日裏随和随性甚至有點兒随便的李臻,就來了精神頭兒,好像骨頭都跟着硬起來,宛若金剛狼附體了似的。

其實當天,李臻和秋羽白相遇的點,巧到了極致。

剛和同學聚會完,吃過麻小喝過紮啤的他,多少是有點兒酒勁兒頂着後腰的,酒勁兒加上火氣,以及剛剛受的不大不小的驚吓,種種原因結合起來,讓他成了寧死不低頭的那個。

于是,他在秋羽白也火大地幹脆說“我沒地兒停車!你也不看看這兒是哪兒!有本事你上車跟我掰扯到底!”時,想都沒想,就真的義無反顧,革命烈士一般,昂首挺胸,進了那輛法拉利的車廂。

同學們都看呆了。

怎麽前一刻還好好的,後一刻,李臻就上了陌生男人的車了呢?怎麽那車就那麽開跑了呢?怎麽明明剛才還巨堵無比的簋街,就一瞬間鬼使神差一樣出現了一段暢通的路呢?怎麽那輛白色的法拉利,就那麽轉眼間消失在路口,不知去向何方了呢?

開什麽玩笑啊!

有人急匆匆給他打電話,有人慌手忙腳給他發微信,不外乎讓他冷靜點別惹事,趕快彙報方位有任何異狀馬上報警之類。剛剛手快的同學已經第一時間拍了那輛車的牌號,告訴李臻自己随時打110,只要他一句話。

【如果有必要,我自己會報警。】他回了同學一個語音,這話顯然也是說給開車的男人聽的。保持着一種詭異的鎮定,心裏卻已經撲騰到不行,李臻始終防備着來自左側的任何動向,可到最後,駕駛位那邊,也沒有他臆想中的任何動向發生。

車子開出去大約五分鐘不到,就慢慢停在了路邊,秋羽白略作沉默,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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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他靠在真皮座椅上,手捏了捏鼻梁,在感覺到刀口又一陣疼時,放棄了剛剛所有沖動的潛臺詞,只擺了擺手,對旁邊的人說了句,“你走吧。”

李臻一時間沒說話。

“走啊,讓你下車呢,不會開車門?”秋羽白按着刀口,眉心緊緊皺着,“還是說想聽我道歉?那好我道歉,我不該精神不集中闖紅燈,不該差點兒撞到人了還無理攪三分,行了吧?滿意了吧?滿意了就快走!”

李臻又沉默了片刻,倒是開了車門,倒是也下了車,但莫名其妙就被扔了一臉的對不起,且不說那抱歉有多不情願,就那份兒莫名其妙應付差事鬧脾氣耍性子的勁兒,就是讓他發自內心覺得,自己大概走不遠。

這個偶然遇見的冤家,這個“叔”,到底……是哪裏在對他隐隐約約起着作用,讓他即便嘟嘟囔囔絮絮叨叨一邊發消息報平安一邊逆向往回走,走出去幾十米了,又突然覺得不對勁,各種不對勁,回頭看了一眼仍舊停在那兒的那輛白色豪車,轉身邁步,撒丫子就又跑了回去呢……

李臻沒想到自己會跑回去,秋羽白就更是沒想到李臻會跑回來。

可那小子就是自己回來了,好像悠悠球,好像回旋镖。

“幹嘛?要錢吶?!”身體上的不舒服,直接導致了情緒的暴躁,秋羽白看着那個又出現在視野裏的家夥,咬牙切齒掏出了手機,“我沒現金,要不微信轉賬給你?!”

“誰要你的臭錢。你當我碰瓷兒的啊!”李臻一咋舌,幹脆自己上了車,沉默中仔細觀察了一下對方,“哎,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跟你沒關系。”

“是跟我沒關系,可我是前後希波克拉底誓言、日內瓦宣言都背過的人啊!放着你不管良心道義上都過不去啊!”

“……什麽鬼?!”

“我是學醫的!你哪兒不舒服跟我說。”

“我沒有!”

“就別逞能了,你臉都白了,哎,到底哪兒難受?我看我能不能給你簡單診斷一下……”

秋羽白徹底來了氣。

“我不用你診斷!我剛從醫院出來!該切的都切了,什麽是非都沒了!你還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了就給我消失!!”

爆炸了一下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凝固了幾秒鐘。

沒有消失的李臻,不知怎麽就特別冷靜地問了一句:“那……你把什麽該切的都切了?”

秋羽白想打人。

“闌尾?不會那麽簡單吧。”探頭探腦看了看對方手按住的位置,李臻繼續分析,“不對,那兒不是闌尾。肝?你肝有問題?切了?切了多少?哎,到底是不是肝啊……那要不就是膽囊?你膽囊炎?還是膽囊結石?還是膽囊結石伴膽囊炎?……”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秋羽白想死,但又覺得根本連死的力氣也沒有了,自己命裏活該遇上了這麽個克星,甩都甩不掉,莫不是老天罰他?可他真的錯到這個地步了嗎?!

“……膽囊結石,掉進膽管裏,一下兒就嚴重了,差點兒翹辮子,只能切了,刀口還沒完全愈合,行了嗎?大夫……貴姓?”虛弱地說着冷笑話,秋羽白看向旁邊,但他只看到了一張明顯開始擔憂的臉。

“刀口還沒全好你就出來過夜生活了?這哪兒行。你不會喝酒了吧?”

“沒有。”

“那,亂吃東西了沒有?大魚大肉,油膩葷腥。”

“沒有!你當我傻啊!”

“不傻你就該好好在家養着啊。”

“輪不到你教訓我!”

“算了,那現在是怎麽了?刀口疼還是裏頭疼?能聯系一下你的主治醫生不?或者需不需要就近去看個急診?”

“都不用我就是累了,我要回家了,你走吧。”真的無力再被繼續盤問或是勸說了,秋羽白往外推李臻,但最終,他沒有成功。

那個職業本能大爆發的醫科生,死說活說,硬是跟着他回了家。

回了那個裝修設計得美輪美奂的家,那套別具一格的四合院,那藏在青磚灰瓦裏面的情調極高的loft。

改造過的門口可以把車開進院子,直到進了院子裏,李臻才發現除了這輛法拉利,銀杏樹下還停着一輛銀色的軟蓬奔馳,再往裏的游廊邊上,還有一輛火紅的奧迪TT。

這“叔”到底是多有錢啊!

“那個,你要不要去卧室躺着?”一邊暗暗感嘆,一邊浏覽着loft一層的各種獨特的設計,李臻對直接把自己扔在寬大的黑色幾何造型皮沙發裏的男人提着建議,“去卧室好好躺下,讓我看看你的刀口。”

“不用。”秋羽白對于這樣被一個小屁孩各種“關心”簡直不悅到了極致,“我已經到家了,你可以走了,我給你出打車的錢。”

“你先讓我看看刀口。快點兒。”

“……”

“我不會亂碰,就讓我看看有沒有什麽異常的。”

“……”

最終,秋羽白配合了對方的要求。

他總覺得,沒有辦法拒絕到最後。

而在寬敞的開放式廚房那邊好好洗過手,側身坐在沙發邊上的李臻,面對着慢吞吞解開衣服扣子的男人,最終把視線集中在傷處時,才在頗為專業的查看過後,一個皺眉,跟着一個白眼。

“你這主刀大夫也是夠可以的,針線活兒忒差了吧,皮紋都沒給你對齊,這以後就算長好了,疤痕也歪歪扭扭的啊……有點兒敬業精神沒有……”

“我是去保命的,誰都快疼死了還顧得上大夫針線活兒水平?!”

“是是是,你好看你都對。”不知怎的竟然開心起來,好像履行了一下醫生的職責就成就感攔不住了一樣,李臻笑笑,幫平攤在沙發上的男人重新扣上襯衫的紐扣,“目前看是看不出來什麽的,你應該就是太折騰了,好好養着,好好吃飯,多歇幾天,別再大半夜往外跑了。我這麽看着……你得三十大幾了吧?我有個表哥今年三十五,你瞅着跟他差不多。”

“……”秋羽白閉着眼,沉默了幾秒鐘,慢慢開了口,“我三十七了。”

“是吧,我就說差不多吧。三十大幾的人,該開始留神身體狀況了。”

“……你多大?”

“我?我二十五。咱倆差一輪。你屬猴的對吧?80年的?”

“嗯。”

“我92年的。”

“92……”用手腕擋住眼睛,阻攔了屋頂吊燈投射下來的光,秋羽白撇了撇嘴,“小猴兒崽子。”

“哎,我都這麽關心你了,你咋還罵人呢,咱倆可是萍水相逢而且你還差點兒對我造成碾壓。起碼是對我的腳造成碾壓吧。”

“又沒撞上……”翻了個身,不知為何忍不住想笑的男人拽過靠墊遮住臉。

“你再這樣兒那就屬于華妃娘娘嘴裏的‘碧池就是矯情’了啊。”李臻開始吐槽,但當他聽見對方最終也沒能徹底藏住的,悶悶的低笑,當他看着那有點衣衫不整的瘦到可憐的身體,當他最終察覺到拿開靠墊後,那張表情已經沉靜下來的側臉上,細若游絲卻又那麽昭然若揭的孤獨感,他就多一點損人的閑話,也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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