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記憶長河

天亮後, 時塵帶着二七出去吃飯, 猶襄本不太放心他們出去,但看二七餓得都要咬人了,只好叮囑逐鹿留下, 自己跟了上去。

傀儡容不漁依然坐在原地,目不轉睛往外看。

逐鹿越看他越覺得奇怪,但是怎麽都想不起來到底哪裏有問題, 只好一直死死盯着他。

此人有着容不漁的容貌,性格卻是相差十萬八千裏, 饒是重複容不漁一模一樣的話, 也像是真正的木頭傀儡一樣面無表情, 聲音刻板。

猶襄一時半會回來不了,逐鹿将門掩上,試探着朝着“容不漁”走了兩步。

如同上次一樣, 他才剛靠近, 一直安安靜靜的“容不漁”立刻露出兇狠的神色,冷厲瞪着他。

他不知道讓人後退要如何說,只能用眼神來威脅。

逐鹿定神沒有被吓住,又試探着走了兩步,“容不漁”更加不安, 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他似乎是想要摸劍,但是腰間什麽都沒有,只好虛虛抓着虛空,做出抽出長劍的動作, 妄圖恐吓逐鹿。

逐鹿因天選氣運,從未受過傷,也不怕他的威脅,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容不漁”的手腕。

“容不漁”一驚,他身體中沒有一絲靈力,不知要如何躲避面前的危險,只好胡亂重複容不漁的話:“滾開!”

逐鹿沒有管他的威脅,垂着眸伸出指甲在“容不漁”慘白的手腕上劃出一道血痕。

傷口并沒有像尋常人類一樣立刻湧出血痕,而是停頓了片刻,鮮紅的血才一點點地流出來,順着手腕往下滑。

血中沒有絲毫靈力,有種異樣的豔紅,讓人想到盛開了冰天雪地的火蓮。

“容不漁”還在色厲內荏地說着“滾開”,逐鹿皺着眉看了那血半天,才仿佛想到了什麽,動作一頓,幾乎是駭然地看着他。

容不漁這具傀儡自從被制造出來後便一直被姬奉歡悉心養在城主府的後殿中,他的身體純淨得宛如一張白紙,神識中卻被塞滿了本不該屬于他的零零碎碎的記憶。

逐鹿呆呆地看着他,抖着手去碰“容不漁”手腕上的血,直到認出了那血液中微弱的妖息,兩行淚瞬間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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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不漁”還在道:“滾開。”

逐鹿渾身發軟地半跪在地上,死死抓着傀儡的手,半晌後發出一聲壓抑至極的哽咽。

那血液中不知被取出來多久,隐約能感應到那是他好友的氣息,想通了這一點,逐鹿這才驟然意識到此人身上到底哪裏有問題了。

氣息。

妖丹的氣息。

仿佛他整個人便是妖丹揉碎了捏出來的。

逐鹿掙紮了兩下,雙腿發軟卻依然沒站起來,他死死盯着垂眸驚駭看着他的傀儡,手胡亂在地上抓了抓,不知抓到了什麽冰冷的鐵器,身體猛地一寒。

下一刻,血光在他眼前散出,仿佛漫天飛花。

一股溫熱從他指間逐漸蔓延出,逐鹿茫然了半天,這才恍惚地回過神來。

定睛一看,他不知何時正握着一尊燭臺,尖銳的頂部正抵在“容不漁”的左肩,帶着妖息的血一點點滲出來。

眼前一陣血光,逐鹿呆怔看着,半天才哆嗦着松開手,頹然癱坐在一旁。

“容不漁”滿眼含淚地看着他,眸中全是驚恐。

而下一刻,他心口處猛然鑽出一根紅線,在虛空驟然炸開,逐鹿躲閃不及,只覺眼前一道紅光,徹底失去了意識。

與此同時,正扶着鹿往客棧走的容不漁突然感覺肩膀一陣劇痛,他踉跄了幾步,捂着左肩皺起了眉頭。

鹿鳴——那只鹿現給自己起的名字——疑惑看着他:“怎麽了?”

容不漁按着左肩,尖銳的刺痛一點點往他骨子裏鑽,他一時說不上來是不是劍意又發作了,只好搖搖頭。

“無事,再往前走便到了。”

**

逐鹿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正站在一處花田中央,放眼望去,一片一望無際的繁花似錦。

雲歸城中上下也到處都是繁花遍地開,但是那終歸只是幻象,如同出現在一片廢墟黃土之上的蜃景,華而不實。

但是這裏的花海,卻是真實的,逐鹿甚至能嗅到彌漫在空中的膩人花香。

他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一時不懂自己到底身處何地。

正在逐鹿冥思苦想時,不遠處一個孩子歡天喜地地沖了過來,手裏還扯着一個紙糊的風筝,嘴裏還在嚷嚷着什麽。

那孩子粉雕玉琢,煞是可愛,身着白色小褂,小手在空中揮舞扯着風筝線,拼命嚷着:“飛啊飛起來!飛吶!”

只是他大概不曉得要如何放風筝,只好扯着線來來回回地跑,小臉紅撲撲的微弱喘息着。

逐鹿歪着頭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被“容不漁”那道靈力震得有些發蒙,腦子裏迷迷糊糊的,完全記不起來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本能告訴他這裏并不是久留之地,身體卻像是被釘在原地,半分動彈不得。

那孩子來回跑了好幾圈,把花叢中的蝴蝶都鬧騰走了,這才喘着粗氣停了下來。

他跑了幾步撿起地上的風筝,來回擺弄了兩下,疑惑道:“風筝不就是一扯線就飛上去的嗎?”

孩子糾結了半天,想了想試探着将風筝往上一抛,掌心揮出一道靈力,直打着周遭氣浪翻滾,竟然真的将那風筝給震着飛了兩下,但是很快又落了下來。

那孩子十分開心,正要扯着風筝再打一下,不遠處一個男人緩步走來。

“不漁。”

那人輕輕喚着。

孩子——幼時的容不漁微微擡眸,瞧見那個男人,立刻歡呼一聲:“爹爹!”

他扯着風筝歡天喜地撲了過去,一頭撞在男人懷裏。

逐鹿微微皺眉,自己這是誤打誤撞進了容不漁的記憶裏?

容不漁的爹爹容貌被一團白霧所遮,瞧不出如何模樣,只是說話時語氣十分溫柔。

他彎下腰單手将容不漁抱在懷裏,扯了扯容不漁的風筝,笑道:“會放風筝?”

容不漁拼命點頭:“嗯嗯!”

他學着方才用靈力将風筝打得往上飛了兩下,又立刻落了下來,即使只飛了兩下,他還是開心得不行。

“看,爹爹,會飛!”

容陵溫柔笑了笑,道:“風筝可不是這麽玩兒的,要有人幫你在後面扯着才可以飛起來。”

容不漁歪歪頭:“可是家裏只有爹爹和我呀,爹爹平日裏這麽忙,又不肯陪我玩。”

容陵愣了一下,才無奈笑道:“不漁想要人陪你玩兒嗎?”

容不漁忙點頭。

容陵笑了起來,柔聲道:“好。”

容不漁歪着頭,疑惑地看着他。

面前白霧彌漫,遮住逐鹿的視線,等到霧氣再次消散時,容陵帶着幾個孩子從花田的拱門走過來。

“不漁,過來。”

容不漁正在草叢裏撲蝴蝶玩,無意中被蜜蜂蜇到了手,正在眼淚汪汪地捂着手,聽到聲音立刻哇哇大哭地撲了過來。

“爹爹,爹爹!”

他還沒有容陵大腿高,嗔着淚抱住容陵的手臂,揚着被蜇得紅腫的手給容陵看。

容陵心疼地矮下身揉了揉容不漁的頭,嘆息道:“男孩子怎麽能總是同花草為伍?”

容不漁茫然地看着他,道:“不漁不能喜歡花嗎?”

容陵嘆氣,沒有多言,他輕輕揮袖,黑霧似的靈力宛如一根虛幻黑線幽幽飛出去,在偌大的花田轉了兩圈後輕輕飛回袖中。

花田中有細微的塵土從空中紛紛飄落而下,所有蜜蜂悉數化為塵土。

容陵将容不漁的傷口治愈好,這才牽着他的手,指着身後的幾個孩子,道:“不漁,之後他們陪你玩兒,想玩什麽玩什麽。”

容不漁自小長在容陵膝下,還沒近距離見過這麽多人,他躲在容陵身後怯怯往外看。

容陵帶了五個孩子過來,看着同容不漁相差不了幾歲,但是不知為何他們的眼眸卻是一片奇詭的暗紅,毫無光亮。

容不漁有些害怕,抱着容陵的腿往上爬,小聲道:“我……我想回去睡覺了。”

容陵将他抱起來,柔聲道:“怎麽?不喜歡他們?”

容不漁一時不知道怎麽說,只能悶頭往容陵懷裏鑽。

容陵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無奈道:“好吧,那我便讓他們出城吧。”

那五個孩子聞言身體猛地一顫,近乎駭然地看着他。

容不漁疑惑地擡起頭:“可是爹爹不是說外面有許多鬼怪會吃人嗎?”

容陵道:“是啊。”

“那為什麽要讓他們出城啊?”

容陵笑道:“因為不漁不喜歡他們。”

容不漁疑惑地攀着容陵的肩膀往後看去,那五個孩子已沒了方才的鎮定自若,臉上沒有絲毫神色,身體卻在微微發着抖。

容不漁問道:“他們出城了就會死嗎?”

“對。”

站在中央的孩子鼓足了勇氣,顫抖着擡起頭,墨發間夾雜着絲絲縷縷的紅發在日光下極其明顯,他幾乎是哀求地看了容不漁一眼。

容不漁不懂他的神色是什麽,但是聽到容陵說他們會死,他才抓着容陵的頭發在指間繞了半天圈圈,哼唧道:“那他們就留下來吧,不漁喜歡他們。”

他說着從容陵身上滑了下來,朝着方才對他使眼色的孩子面前,道:“你叫什麽名字啊?”

那孩子詫異地看着他,半天才讷讷道:“姬奉歡。”

容不漁問:“你會放風筝嗎?”

姬奉歡點點頭:“會。”

容不漁頓時開心起來,拉着他跑去放風筝了。

姬奉歡性子跳脫,能言善辯,沒一會便和容不漁打成一片,兩人合力将風筝放到了天上。

容不漁自從得到了風筝後,還是頭一回親眼見到風筝飛起來,他歡呼地在原地蹦來蹦去,幾乎是憧憬地看着姬奉歡。

“你好厲害啊!”

姬奉歡抓着風筝線軸,瞥見容陵已經離開,這才得意洋洋地朝着容不漁道:“那是自然。”

而此時一陣風吹來,将他單薄的身形吹得微微一個趔趄,風筝歪了兩下,眼看着就要落下來。

一直在旁邊看着的最大的孩子冷着臉揮出一道靈力,想要将風筝給打回去。

只是他沒控制好力道,靈力化為一道勁風,直接擊在了風筝線上。

細微的“砰”一聲響,風筝斷線,飄飄搖搖落在了遠處,不見了。

原本還在歡天喜地的容不漁呆呆地看着空無一物的空中,又茫然看着手還沒收回去的孩子,愣了半天,一癟嘴,眼淚直接被氣哭出來了。

容不漁幼時脾氣就好,能讓他生氣的事少之又少,但是一旦真的觸碰到了他哪個逆鱗時,随随便便一句話都能把他氣哭出來。

他含着淚跑到那孩子面前,氣道:“你賠我!那是爹爹親手給我做的,才剛飛一下就沒了。”

那孩子滿臉冷漠,仿佛一塊不會融化的冰,暗紅眸子冷淡看了他一眼,繼續直視前方。

容不漁氣得半死,無論說什麽那孩子都是一副冷漠神色,仿佛并不把他放在眼裏。

容不漁無計可施,只好圍着他轉個不停,一邊轉一邊嘀咕着:“賠我賠我賠我……”

嗡嗡嗡,像是只蜜蜂一樣吵個不停。

可是容不漁轉了許多圈,幾乎把自己給轉暈了,那孩子依然一副無動于衷的寒冰模樣,連一個眼神都不給他。

容不漁氣得又要流眼淚。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串腳步聲。

容不漁回頭望去,就瞧見姬奉歡不知何時已跑了出去,此時正抓着那飛跑走的風筝歡天喜地地朝他招手。

風筝應該落在了特別遠的地方,姬奉歡一來一回跑得飛快,此時滿臉都是汗水,走到容不漁面前時還在喘着粗氣。

容不漁呆呆看着他。

姬奉歡将風筝遞給他,喘息道:“喏,給、給你。”

容不漁一愣,接着眼眸中一圈漣漪猛地一轉,看着姬奉歡的眼神已全部變了。

自那之後,雖然容陵讓五個孩子來陪他玩兒,但是容不漁卻只喜歡和姬奉歡玩在一起,對其他人愛理不理。

逐鹿像是一個過客,将容不漁短短幾個月的生活一掃而過。

容不漁住處的院子中有一處長亭,上面爬滿了殷紅的三角梅,夜風襲來,花香四溢。

容陵将容不漁抱着穿過長亭回了房間,看着他對着一把小木劍愛不釋手玩個不停,溫柔一笑,道:“不漁喜歡劍?”

容不漁忙點頭。

容陵将他放在床上,将發帶從容不漁頭上一點點解開,笑道:“那再過幾日到你七歲生辰那天,爹爹送你一把玉樓春,如何?”

容不漁:“玉……玉什麽?”

容陵無奈道:“就是一把劍。”

容不漁撥了撥木劍上的小穗子,道:“那會有小穗子嗎?”

容陵沒忍住又笑了,道:“想要穗子,爹爹給你編一個。”

容不漁立刻開心起來:“那我要!”

容陵讓他鑽到被子裏,輕輕點點他的眉心,柔聲道:“睡吧。”

容不漁點點頭。

幾日後,容不漁生辰那天,容陵竟然真的尋來了玉樓春,還親手編了個藍穗子挂在劍柄上,送給了容不漁。

容不漁抱着和他差不多長的長劍開心極了,吃完了長壽面,還是忍不住開心得直蹦。

他在床上翻來滾去半天,還是沒忍住,穿着鞋抱着劍打算去尋姬奉歡。

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去了偏院的房間裏,正要踮着腳尖開門,裏面卻傳來幾個人的說話聲。

“他是容陵的兒子,你總是和他攪和在一起做什麽?”

姬奉歡的聲音懶散着傳來:“容陵的兒子又怎麽了,還不是像其他孩子一樣白紙一張,別人說什麽他信什麽。”

“以後少同他說話。”

姬奉歡笑道:“禾沉,若是我不做戲同他一起玩那些過家家的游戲,就你這種不會哄人的臭脾氣,我們哪裏還有命活?”

被叫做禾沉的人沒有說話。

姬奉歡道:“你最好奢望他能再愚蠢一點,否則我們幾個都要變成外面那些鬼厭手下的亡魂。”

容不漁抱着劍渾身顫抖,拼命捂着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他被氣急了會輕而易舉地落淚,此時無論多麽憤恨悲傷,眼淚卻沒有流出一滴。

姬奉歡似乎還在說些什麽,容不漁一律聽不清了,他抱着劍原路返回,踉踉跄跄走了一路,一身白衫上摔得全是泥水。

容陵不知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此時正在院中長亭下等着他。

容不漁一瞧見他,眼淚立刻決堤,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直接放聲哭了出來。

“爹爹!”

容陵矮下身将他抱在懷裏,柔聲道:“不漁,你看外面的人全都是這樣,虛僞,貪婪,又可憎。”

容不漁哭得停不下來,半天才哽咽着道:“就、就如同城外的那些讨人厭的鬼厭一樣嗎?”

容陵溫柔看着他,突然笑了起來。

“不漁啊,讨人厭的,是那些自诩為正道的修士。”

容陵聲音輕柔得仿佛下一瞬便要消散。

“我們才是鬼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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