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痛失所愛

片刻後, 時塵好說歹說, 容不漁才大發慈悲地将白窮放開。

它嗚咽一聲,撒開蹄子朝着時塵撲了過來。

但是它忘記了自己現在已不是小貓般大小了,連容不漁都招架不住它的虎撲, 更何況是時塵。

衆人只見黑豹“啊嗚”一聲,如餓狼撲食直直将時塵瘦弱的小身板撲倒在地上。

“轟”的一聲悶響。

時塵:“……”

時塵腰幾乎被撞斷,掙紮着從白窮爪子底下伸出一只手, 氣若游絲道:“容、容叔,炖貓肉要放點酒去腥味才好吃……”

衆人:“……”

容不漁坐在軟榻上, 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這回他入的是噩夢, 本就容易傷心神, 再加上被白窮強行喚醒,此時腦海中像是被飓風過境一般,耳中一陣陣尖銳的嗡鳴。

猶襄見他神色不對, 同逐鹿叮囑幾句, 将他扶着回了房間。

容不漁恹恹躺在榻上,指使猶襄:“給我拿壇酒來。”

猶襄皺着眉将櫃子裏的小酒壇拿出來遞給他,勸道:“既然傷神就不要總是入噩夢,這些年來你總是這麽折騰自己,何苦呢?”

容不漁默不作聲, 抿了一口酒,道:“如何了?”

猶襄見他不想談這個,只好閉口不再說這個。

“我們幾個差不多把雲歸城的主街找了個遍,卻沒有尋到任何關于二七哥哥的線索。”猶襄揮手将門掩上, 壓低聲音道,“那個人真的是二七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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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不漁搖搖頭:“你們尋了這麽久都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線索,那就應該不是。”

猶襄一驚:“那你還讓我們去尋?”

容不漁所答非所問:“其實原本我以為二七就是之前救了我的九重葛,後來發現并不是。”

猶襄皺眉。

“那我之前答應過他要幫他尋哥哥,便不會食言。”容不漁淡淡道,“無論他這個哥哥到底存不存在。”

猶襄有些不太理解,匪夷所思道:“你這樣做到底圖什麽?”

容不漁道:“我不想去想他為什麽要騙我,也不想去拆穿他,既然他的目的是跟在我身邊,那便随他去吧,我懶得管他的意圖。”

猶襄恨不得錘死他,恨恨道:“你遲早有一日得栽在他手上!”

容不漁聳肩,不可置否。

猶襄見他沒有想要睡的興致,想了半天還是苦口婆心道:“你啊,什麽時候能對自己的事上心一點?你那心和記憶都被人取走,怎麽不見你有一點着急,你……唉。”

猶襄恨鐵不成鋼:“還有那九重葛……你心裏到底有底沒有啊?”

容不漁喝了幾口酒,起床氣已消了下去,他似笑非笑瞥了猶襄一眼:“皇上不急急死你。”

猶襄怒道:“我是在為你好!”

容不漁涮了他一頓,才淡淡道:“九重葛的身份我大概有了眉目。”

“他是何人?”

容不漁看了看手中冰涼的酒壇,突然啓唇笑了笑。

“一個能讓禾沉為了他敢冒險取走我記憶的人。”

猶襄沒聽懂:“你說禾沉是為了他才取走你的記憶的?不是……等等!你是怎麽知道自己的記憶是被禾沉取走的?”

容不漁像是看傻子一樣看着他,道:“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猶襄虛心請教,想知道是怎麽個顯而易見法。

“當年我重傷被封印,只有四個人知曉……”容不漁話音一頓,突然笑道,“不對,算上九重葛,應該是五個。”

猶襄:“所以?”

“姬奉歡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精力;觀鶴,他閑雲野鶴慣了,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會去做,而花對玉……她若是能碰到我的身體,一定會恨不得把我挫骨揚灰,怎麽可能只會取出記憶這麽溫柔?”

猶襄聽着他一個個說着恨不得要他命的仇敵,沉默半天才真心實意道:“你還真是個挨千刀的妖孽啊。”

容不漁沒理他:“九重葛更不可能會把關于自己的記憶取出來,仔細想來,大概只有禾沉了。”

猶襄道:“他們和你到底是什麽關系?”

容不漁一笑:“我說過了,他們都是我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啊。”

猶襄:“……”

“我有兩個兄長,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容不漁伸出手,仔細數着給他看,“除了九重葛,其他的人都是我在八歲生辰時求着父親收養的。”

猶襄一言難盡道:“你……你小時候腦子有病吧,做什麽求着自己爹收養其他沒有血緣關系的人?還一下收養了這麽多個。”

容不漁垂眸,有些自嘲地一笑:“那時候,大概……”

“同情心太泛濫了吧。”

他将手腕上的遺夢珠撥了幾圈,翻了半天才找到一顆仿佛眼睛的白色珠子。

“給你。”容不漁遞給他,“這是我當年跟着師父學織夢時凝出來的第一顆遺夢珠,雖然有些瑕疵,但是瞧到事情原委綽綽有餘了。”

猶襄狐疑地看着那顆珠子,有點懷疑容不漁是想坑他,但是他又太想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便猶豫地接了過來。

遺夢珠握在掌心,猶襄輕輕摩挲了兩下,那珠子竟然不是藤蔓靈力蔓延而上,而是原地爆起一陣濃烈的紅霧,将他整個人吞沒。

猶襄見到紅霧後,頓時覺得大事不妙,還未閃身而出,便直接被珠子拖入了夢中。

剛一睜開眼睛,一道驚雷直接朝着猶襄直直劈下。

猶襄駭然一閃,堪堪躲開,擡眼一看,漫天雷電張牙舞爪般劈下來,幾乎将天地間劈成寸寸焦土。

猶襄抱頭鼠竄。

姓容的本就不是織夢的那塊料,這夢連噩夢都算不上,幾乎堪比天譴之日。

猶襄狂奔了片刻後,那漫天雷劫才緩慢停息,接着焦土灰塵的天地中,洪水毫無征兆地猛然拔地而起,朝着他直直沖過來。

猶襄:“啊——”

他終于知道容不漁為什麽肯大發慈悲把自己視若珍寶的遺夢珠給自己用了,感情是存心讓他不好受的。

猶襄邊跑邊罵挨千刀的容不漁,還沒跑一會便弄得滿身都是水,險些成了落湯雞。

耳畔傳來一個帶着點稚氣的聲音。

“師父,這個真好玩兒,我還能再加點荊棘嗎?”

“噓,編夢時不要出聲——你若是想編噩夢就盡管加吧。”

“嗯,好呀!”

猶襄一聽,立刻勸阻:“別……”

他還沒說完,耳畔破空之聲驟然響起,一顆顆長滿利刃的荊棘從地面如同雨後春筍呼嘯長起,險些将猶襄穿個透心涼。

猶襄哀嚎不已,化為黑霧在半空飛快逃竄。

這場景堪比一場崩天裂地的劫難。

猶襄躲完荊棘躲雷劫,又連躲了漫天凍雨,容不漁這才終于玩膩,肯好好編夢了。

眼前黑暗緩慢被一只手拂開,而在這期間,周遭像是神魂不太穩定似的,七嘴八舌地響着許多人一同說話的聲音。

“鬼厭就是怪物,你是鬼厭之子,自然就是小怪物了。”

“他瘋了……”

“他想把所有人都變成同他一樣的存在,容不漁,你也想……”

“你為什麽……不救她?”

“她那麽喜歡你,你卻眼睜睜看着她……”

“……”

猶襄的腦子被吵得幾乎炸開,不過很快,黑霧散去後,便顯出了五華城那一望無際的巨大花田。

小小的容不漁坐在秋千椅上,哼着歌小手在花枝間翻動,編了一個花環,愛不釋手地看來看去。

姬奉歡在一旁給他剪花,餘光一直往不遠處像是柱子一樣站着的禾沉幾人看去。

容不漁編好了花環,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姬奉歡:“來,給你。”

姬奉歡愣了一下,才有些為難道:“少爺,這不合規矩。”

容不漁疑惑道:“什麽規矩?”

不遠處護着容不漁的親衛目不轉睛地看着姬奉歡,赤紅的眸中全是敵意。

自從前段時間容不漁跌進了坑中,膝蓋和手肘都被磨出了血後,容陵便派了許多人時時刻刻護在他身邊。

姬奉歡遲疑道:“少爺……”

容不漁拉了一下他的手,不高興道:“快過來。”

姬奉歡被他拉了個趔趄,只好彎下腰,任由容不漁将花環戴在自己頭上。

容不漁笑吟吟道:“真好看,我還要再編一個給爹爹。”

姬奉歡無奈心想,當真是個小孩子,沒心沒肺。

容不漁興致十足地又編了一個,興高采烈地跑去找容陵。

容陵許是又去忙了,容不漁找了半天沒找到,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了花田。

只是剛走到花田入口,便遠遠瞧見一個暗衛正在将姬奉歡的花環拿下來扔在地上,口中似乎在說着什麽。

姬奉歡滿臉慘白,卻沒有絲毫反抗。

容不漁疑惑地走過去,還沒到近處聽到暗衛正說道:“……卑賤之人。”

禾沉幾人已經走了過去,将姬奉歡扶起來,怒目看着那暗衛。

姬奉歡身上沾滿了泥水,似乎被人推到地上滾了好幾圈的樣子,狼狽極了。

禾沉死死握着拳,冷漠看着在他面前如同小山似的暗衛,忍耐到了極致正要上前,卻被姬奉歡一把抓住了手。

“沒事。”姬奉歡啞聲道,“沒什麽大礙。”

身後兩個看起來才四五歲的女孩正靠在一起瑟瑟發抖,眸中全是淚水,看來是被吓得不輕。

容不漁緩慢走過去,疑惑道:“怎麽了?”

暗衛擡頭看去,踩着地上的花環走過去,矮身單膝跪在容不漁身邊,恭敬道:“少爺未尋到君上嗎?”

容不漁搖搖頭,眼神卻還在看着垂着頭默不作聲的姬奉歡。

暗衛道:“屬下帶少爺去尋吧。”

容不漁點頭,想了想還是問道:“奉歡,你怎麽了?”

姬奉歡低頭将地上沾滿了泥的花環撿起來,擡起頭燦然一笑:“沒事,跌了一跤罷了。”

容不漁茫然看着他,暗衛已起身牽着他的手腕:“少爺,走了。”

容不漁“哦”了一聲。

暗衛在轉身離開前,眸子冷漠地瞥了衆人一眼,這才牽着容不漁離開了花田。

他們走後,姬奉歡才像是忍不住了,眼圈微紅,踉跄着撲到了禾沉懷裏。

禾沉将他抱住,冷漠的眸子此時卻是全是恨意。

姬奉歡的肩膀在微微顫抖,許久後才哽咽着道:“哥,我想回家。”

禾沉沒說話,只是将他擁得更緊了。

身後的一個女孩捂着嘴,眼淚簌簌往下掉,她哽咽着道:“有朝一日,我們也會……”

禾沉偏頭看她。

“我們也會慢慢地……變成鬼厭嗎?”

***

容不漁跟着暗衛到了府中一處暗室,打開門後果不其然瞧見了容陵。

容不漁飛快跑過去。

“爹爹。”

容陵正在巨大的法陣中閉眸感應着什麽,聽到聲音緩慢張開眼睛,瞥見容不漁時神色一變。

他伸手往陣法中揮出一道靈力,圍繞着中央石臺不住旋轉的靈力陣法陡然停下,一旁插着的幡旗也停止了浮動。

容陵快步走出陣法,伸手一把将容不漁接在了懷裏,與此同時眼神冷淡瞥了暗衛一眼。

暗衛颔首道:“少爺非要見君上。”

容不漁正踮着腳将手臂上挂着的花環往容陵頭上戴,他還太矮,蹦了半天也沒戴上,容陵嘆了一口氣,微微彎腰讓他給自己戴上,沒有絲毫不耐。

容不漁戴好了之後,才抓着容陵的手四處看了看,道:“爹爹在這裏做什麽?”

容陵身形颀長,溫潤如玉,頂着滿頭花也沒多少違和,他牽着容不漁往外走去,淡淡道:“研究法陣罷了,等你長大後我再教你。”

容不漁回頭看了一眼如同殘火般緩慢消散的陣法,有些害怕地抓緊了容陵的手。

容不漁那時還小,涉世未深,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不知如何形容,等到長大後才恍然間醒悟。

那是一種宛如知曉未來慘事的不詳。

容陵将容不漁送回了住處,難得陪他吃了飯,還在夜晚睡覺時同他講了故事。

“……那魔道殺人無數、惡名遠昭,正道們都道她同妖鬼魔怪勾結,還懷了孽子而不平痛斥,紛紛道要除魔衛道。”容陵的聲音又輕又柔,講出的故事卻不知為何令容不漁害怕得發抖。

“然後呢?”

容陵柔聲道:“他們趁着那魔道閉關入聖境之時,沖入魔道山頂,将她生生逼死。”

容不漁抓緊了容陵的手,不安道:“那……那個魔道呢?”

容陵眸子仿佛盈滿了水霧,神色溫柔極了:“那魔道同她有‘連心’,她死後,魔道自然感應得到,他悲恸心死,在入聖境時走火入魔……”

容不漁讷讷道:“爹爹,他……他都已經是魔了,還能走火入魔嗎?”

容陵愣了一下,才柔聲換了個說法:“好吧,那魔道瘋了,他破關而出,将圍攻魔道山頂衆人一一手刃。”

容不漁抓着容陵的手拼命往他懷裏鑽,悶聲道:“爹爹,這個故事不好聽。”

容陵仿佛沒有聽到,低聲喃喃道:“那日,血流成河,那魔道以殺入境,天地間無人能敵他,可惜……”

容不漁:“爹爹!”

他不想聽這個,只好拼命晃着容陵的手臂。

“可惜啊。”容陵俯下身,輕輕将容不漁抱在懷裏,啞聲道,“可惜她已不在了。”

容不漁愣了一下,才伸出小手反抱住容陵。

容陵道:“不漁啊,那魔道有錯嗎?”

容不漁似乎感覺到自己肩膀有些濕意,半晌才小聲道:“沒有錯。”

“那天道有錯嗎?”

這句話剛說完,夜朗星空陡然劈下陣陣驚雷,震耳欲聾。

容不漁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容陵輕輕擁了他一會,才柔聲道:“睡吧。”

容不漁原本沒有任何睡意,但是容陵的聲音響起後,他像是被什麽催昏了神智似的,眸子輕輕阖上,很快便沒了意識。

容陵輕輕起身,垂眸看着已經沉睡的容不漁,眸瞳一片赤紅,宛如厲鬼,但是他看着容不漁的神色卻是溫柔至極的。

容陵輕聲道:“鬼厭生而為錯嗎?我痛失所有便要忍氣吞聲嗎?”

“天道不公啊不漁。”

既然那些正道皆認為鬼厭為邪魔歪道,那用鬼厭靈力将正道之子洗精伐髓一點點變成鬼厭,他們那些自诩為正道的修士,會大義凜然地手刃親人嗎?

容陵将容不漁額前碎發輕輕拂開,将袖中的鎖魂鈴取出,一點點纏在他的墨發上。

**

暗衛那句“卑賤之人”令不谙世事的容不漁起了些許疑心,而那晚容陵的話更是讓他越發不安。

自那後,容陵越來越少陪着他,而姬奉歡幾人身上也逐漸顯出令容不漁厭惡的氣息。

他不懂那是什麽,問姬奉歡他也是顧左右而言他。

直到無意中容不漁再次撞見暗衛暗中欺辱姬奉歡等人時的場景,以及……

在暗室陣法中痛苦掙紮,宛如走火入魔似的的女孩。

那女孩一直緊緊跟着禾沉,這次卻是孤身一人,容不漁恍惚記得她好像叫……花泠。

暗室中空無一人,花泠細長的手指死死抓着法陣的邊緣,死死咬着牙痛苦呻.吟,而那陣法中漆黑的靈力一點點從上而下灌入她的經脈中,鬼厭氣息撲面而來。

來尋容陵的容不漁呆怔地看着,陣法中的狂風将他的墨發吹得狂亂飛舞。

花泠仿佛察覺到了人來,眼眸倏地張開,露出一張赤紅色的雙瞳,狠厲又絕望地朝他看來。

那是……

鬼厭。

作者有話要說:  粗長的一章。

感謝 天靈、魚丸yuwan、黑川 的地雷

感謝 天靈 的手榴彈

感謝 落日無邊x4、此岸觀山雪x3、至寶囡囡x3、魚丸yuwanx99、劉PPx10、江浔浔浔x2、黑土黑土黑x40、遞筆x5、潋妝、靈異衆人x10 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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