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末行之日

容不漁下山之後, 正在思考要怎麽去五華城, 遠遠瞥見一個身影,似乎已經等他多時了。

容不漁疑惑走上前:“哥?”

禾沉看了看他, 難得笑了笑:“就知道你會回去。”

容不漁這才不好意思地低着頭, 他走上前,道:“要如何去五華城?”

禾沉道:“我帶你去。”

容不漁乖乖點頭跟在他身後,兩人穿過滿目瘡痍的小鎮, 無意中看見一個白衣人, 容不漁立刻抓着禾沉的手:“哥。”

禾沉:“怎麽了?”

容不漁指了指顧雪消,道:“他救過我。”

禾沉順勢看過去, 道:“顧雪消?”

“你認識?”

禾沉點頭。

顧雪消一身白衣站了些血跡, 不知道是活屍的還是他自己的, 此時正面無表情地擦着劍。

容不漁飛快跑過去, 道:“閣下。”

顧雪消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臉上浮現一抹輕笑:“是你啊。”

容不漁點頭,道:“多謝你昨日救了我。”

顧雪消搖搖頭:“舉手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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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沉跟了過來, 顧雪消擡頭看了看, 眉頭輕皺:“禾城主?”

禾沉朝他微微颔首, 道:“多謝你救了我弟弟。”

顧雪消順勢看了一眼容不漁, 才一笑,道:“并不礙事。”

禾沉着急去五華城, 沒有和他多寒暄,抓着容不漁的手,彬彬有禮道:“我們有急事, 先行一步。”

顧雪消颔首。

容不漁踮着腳尖朝他揮手,這才被禾沉抓着離開了。

容不漁眨眨眼睛,道:“怎麽了?你和他有過節?”

禾沉抿唇,沉默半天才道:“他是顧家的人,而顧家……同五華城私交甚密。”

此言一出,容不漁整個人僵住,臉上的笑容也緩慢消失了。

容不漁回想起幾年前夙有商對他說的話,喃喃道:“可是……我師父說,出身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身為何人不是自己的過錯……”

禾沉擡頭摸摸他的額頭,道:“你和旁人是不一樣的。”

容不漁還是不懂自己和旁人到底哪裏不一樣,只能茫然地看着他。

禾沉不想同他說這個,面無表情地握着他的手往前走。

容不漁魂不守舍地跟在他身後,不知道在想什麽。

片刻後,兩人出了三石鎮,又走了許久才到了官道上。

此時官道上已有一行人在那等候,見到禾沉過來,忙過來相迎。

“城主。”

禾沉點點頭:“動身吧。”

衆人應聲,又回頭看了看跟在禾沉身後的人,遲疑道:“這人是?”

禾沉看了看垂着眸子的容不漁,道:“我弟弟,喚三爺就好。”

幾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禾沉從哪裏弄出來的弟弟,但是他們知曉禾沉說一不二的性子,也沒有多言,順勢喚了聲三爺,這才動身。

容不漁跟着禾沉進了馬車,因人太多,他們同兩個少年在一起,略顯擁擠。

容不漁甚少接觸外人,瞥見陌生人本能地皺眉。

禾沉察覺到了他的不适,朝他伸出手,道:“來。”

容不漁坐了過去,擡手抱住他的腰,纖瘦的身體縮在禾沉寬闊的懷裏,緩慢閉上了眼睛,完全無視了對面兩個少年幾乎見鬼的神色。

禾沉将寬大的衣袍包裹住容不漁的身體,冷漠瞥了他們一眼,警告的意味十足。

兩人頓時将視線投向窗外,不敢再看。

容不漁在禾沉懷裏睡了一覺,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禾沉瞥見他醒來,将他扶起來,道:“睡飽了?”

容不漁有些迷迷瞪瞪的,愣了半天才道:“我們到了嗎?”

禾沉點頭:“但是五華城已經被容陵再次布下了禁制,明日一早花對玉會到,到時候将陣法破了,我們才能進去。”

容不漁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他的話,他将禾沉的手推開,踉踉跄跄地下了馬車。

即使他在五華城住了那麽多年,但是五華城外的景色卻是極其陌生的。

幽藍的結界籠罩着偌大的城池,不遠處的空地已經滿是人了,大概都是來讨伐五華城鬼厭的。

容不漁呆呆地看着,突然像是失了神志一樣朝着城門口走去。

“容容!”

禾沉上前一把抓住了他,沉聲道:“不要沖動,你進不去那個禁制的!”

容不漁卻仿佛沒有聽到,面無表情地硬是要往前走,禾沉險些扯不住他。

“容容!”

容不漁被這聲怒吼猛地一驚,緩慢地回過神來,半晌才擡頭茫然地看着禾沉,喃喃道:“我想見我爹。”

禾沉冷冷道:“容陵現在敵我不分,那結界若是碰到定會傷到的,聽我的話,我們明日進去!”

容不漁還是呆呆的,禾沉唯恐他做傻事,将他強行扯到了篝火旁,道:“再睡一覺,明日你便能見到他了。”

容不漁眼神空洞地看着虛空,不知在想什麽,看着倒是十分乖順。

禾沉不着痕跡松了一口氣,就在他以為容不漁已經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只是轉身去拿個水的功夫,他卻不見了。

禾沉一驚,像是想到了什麽,冷着臉朝着城門口而去。

容不漁果不其然已經在城門口的結界旁了,禾沉冷聲道:“容容,回來!”

容不漁像是沒看到他,神色虛無地朝着那結界緩慢伸出了手。

禾沉是見識過有人碰到那結界之後的慘狀的,他瞳孔一縮,立刻想要上前扯他回來。

只是下一瞬,容不漁卻如入無人之境,身體像是穿過一層水波,直接進入了結界中。

禾沉幾乎悚然地看着他。

容不漁進來之後,才緩慢地回過頭,眼眸似乎含着淚:“對不起……”

他只留了這麽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朝着五華城內跑去。

自從見到禾沉後,容不漁便知曉容陵根本不可能在這場圍剿中活下來,

就算是禾沉……

禾沉雖然對他這般好,但卻不會對折磨了他們這麽多年的仇人手下留情的。

容不漁穿過巨大的城牆,沒有管周遭路邊人人自危的鬼厭,目不斜視地朝着那高高的魔修塔沖了過去。

還未近塔,便從中傳來一聲劇烈的聲響,像是什麽被擊碎了一般,驚天震地。

容不漁氣喘籲籲地踏上臺階,一把推開了魔修塔的石門。

皎潔月光輕輕灑下,倒映出塔中的場景。

容不漁只是看了一眼,雙腿一軟險些跪下來。

三年前的巨大法陣不知為何此時正在發着詭異的光芒,一個人影盤腿坐在中央,背對着他,周遭全是濃烈的血腥氣。

容不漁踉踉跄跄地走過去,喃喃道:“爹?”

背對着他的人突然渾身一顫,怔了半晌才緩慢回過頭來。

容陵依然如同三年前一樣,面容俊美,眸瞳古井無波,仿佛世間所有事情都不能讓他為之動容,只是他滿頭的墨發不知何時已變成了一片雪白,被一根發帶看看束着垂在右肩——那發帶,正是容不漁幼時送給他的。

容不漁踉跄走上前,突然雙腿一軟,直接跪坐在了容陵身旁。

他全身都在發抖,哆嗦着朝着容陵伸出手:“爹……”

容陵的眼神在看到容不漁進來時,已經徹底變了,他仿佛是被人硬生生拉下神壇的神祗,滿臉滿目全是溫柔之色,仿佛方才漠視一切的冷淡是人的錯覺。

容陵輕輕抓住容不漁的手,突然一笑,恍如冰雪初融,他柔聲道:“我的……不漁。”

容不漁突然忍受不住了,直接撲上前一把抱住他,放聲哭了出來。

容陵抱住他之後,這才知曉自己并不是在做夢,他輕柔地環抱住容不漁的身體,雙手收緊,笑道:“不漁瘦了。”

容不漁滿臉淚痕,哽咽道:“爹,我好想你……”

容陵柔聲道:“爹爹也是。”

可是他犯了大錯。

在護不住自己最心愛之人的那日起,容陵便暗暗發誓,就算殺盡天下人也定不會動容不漁一根指頭,可是他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他讓容不漁那樣痛苦不堪自己卻在一旁視若罔聞,甚至想要強行扭曲他的意志讓他變成和自己一樣令人厭惡的存在。

所以,就算再想念,再擔憂,他也不敢去尋。

他怕自己再次走火入魔失了神志,讓容不漁再受傷。

只是未曾想到,在自己臨死前一晚,容不漁竟然自己回來了。

容不漁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

兩人相擁了半晌,容陵才輕輕眨了眨眼睛,擡手不着痕跡地抹去臉上淚痕,輕聲道:“你為何會回來?不是讓你不要回來嗎?”

容不漁不說話,只是蜷縮在他懷裏死死抓着他。

容陵擡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天邊火光沖天,微不可查嘆了一口氣,道:“正道之人怕是天亮後便會進城了,不漁,你不能待在這裏。”

容不漁擡手将玉樓春插在地上,劍穗搖晃個不停。

“我護着爹爹。”容不漁小聲道,“有我在,沒人能傷得了爹。”

容陵聽着他大言不慚的話,無奈地笑出聲,他輕輕撫了撫容不漁的頭,柔聲道:“可是不漁,爹爹馬上就要死了啊。”

容不漁擡手捂住了耳朵,嘶聲道:“我聽不見,我也聽不懂,你不要和我說。”

容陵見他這般自欺欺人,彎眸笑了笑,緩慢伸出手将容不漁的手拉下來,柔聲道:“不漁,你聽我說。”

容不漁眼中嗔着淚,無措地看着他。

“我給你的靈器還帶着嗎?”容陵見容不漁不情願地點頭,伸手撫了撫他的臉側才道,“我會讓人送你走,等到尋了一處安全的地方,你便進去靈器中,七日後再出來。”

容不漁道:“為什麽?”

容陵笑道:“魔修塔中的魔修靈力一旦擴散出去,到時整個三界便會徹底淪落,你想要變成活屍或者鬼厭嗎?”

容不漁愣了半晌,似乎沒有反應過來。

他往一旁扯了扯,這才後知後覺觸到了地上的鮮血,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竟然全都是血。

細看之下,那些血,居然都是容陵身上的。

容不漁哆哆嗦嗦地輸送一道靈力在一旁的玉樓春,劍身發出微弱的光芒,将整個灰暗的周遭照亮。

光芒傾灑後,容不漁這才悚然發覺,整個陣法上的全部鮮血,竟然全都是從容陵身上流出去的。

容不漁險些交出來,驚恐地看着容陵:“爹!”

容陵臉色慘白,心口正在緩慢流着鮮血,鮮紅的血将他半個身子都染紅了。

容不漁吓得滿臉蒼白,哆嗦着手去捂着容陵心口的傷口,抖聲道:“爹……流血了,你、你快……”

他哽咽一聲,不着邊際地喊着:“救命啊,爹爹……”

容陵一把将他抱住,啞聲道:“不漁,快走吧。”

容不漁突然崩潰地怒吼了出來:“我去哪裏?為什麽你總是趕我走?上次是,這次也是……”

天邊已經破曉,朝霞滿天。

容陵見他發怒但卻滿臉淚痕的凄慘模樣,竟然輕輕笑了出來。

容不漁又恨又可憐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容陵柔聲道:“你想親眼看着爹爹死的模樣嗎?”

容不漁險些哭出聲:“你……”

容陵頓時有些于心不忍,他嘆了一口氣,伸手撫了撫容不漁臉上的淚痕,輕聲道:“有什麽話想要爹帶給你娘的嗎?”

容不漁恨恨地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眼淚簌簌落下,牙齒卻無論如何都用不了力了。

看樣子是沒有了,容陵嘆氣,突然道:“帶他走吧,越遠越好。”

話音剛落,一旁突然出現一團黑霧,一個聲音從中傳來:“是。”

容不漁突然感覺有人在拉自己,他立刻掙紮着朝着容陵撲過去:“爹!我不走,爹!我乖乖聽話好不好,你不要把我送走……”

容陵擡手點了點他的眉心,道:“乖,聽我的話。”

黑霧陡然一旋,直接包裹着容不漁的身體。

容不漁恍惚間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突然嘶聲道:“容陵!你想我恨你嗎?”

容陵一愣,半晌才笑了笑,道:“你不會恨我。”

容不漁狠狠道:“我會!你今日将我送走了,我定會恨你一生。”

容陵還是柔聲道:“你不會。”

容不漁還想在說什麽,那黑霧卻是直接裹着他猛然一旋,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容陵有些後知後覺朝着容不漁消失的方向伸出了手,眼神無光地盯着虛空,半晌才輕聲對着空無一人之地啞聲開口。

“別恨我啊。”

立在地上的玉樓春仿佛有着生命似的,悲戚地注視着他。

它看着那個曾經睥睨天下的男人伸手仿佛想要挽留的姿态,看着他緩慢地彎下腰,垂着眸哽咽哭泣的模樣,看着他的身體緩慢地倒在地上的狼狽姿态……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痛苦了半生的男人睜着虛無的眸子,渾身靈力已經被身下法陣吸去,就連魂魄也被攪得魂飛魄散,再無輪回的可能。

而作為交換,那魔修塔上的魔修靈力越來越多,無數惡鬼咆哮着從陣法地下鑽出,呼嘯着沖向塔頂另外一個陣法的中央。

驟然一聲巨響。

天光大亮,一道強光沖向天邊,竟然直接将天幕雲山直直撞了個粉碎。

煙消雲散。

魔息四溢。

末行之日,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失策了,明天回憶殺才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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