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十回
我徹底地沉默着,将她的掌心揉開,
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
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沖動慣了的情緒慣了的,
神志裏總是養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魚,
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章聿的腳背腫得很高了,不僅是腳背,連帶腳趾也一樣。如果說他們像嬰兒般,卻又截然不同,嬰兒們胖乎乎的四肢是幸福的象征,那投射在章聿身上的,只因為懷孕而帶來的副作用,留給她的就是“負荷”兩字。對我來說陌生得有些見外。畢竟她的青春之美不僅在長發上“閃耀新生”,往下一直武裝到了腳趾。多少次夏天,我和章聿以競走選手的姿态穿梭高跟鞋專櫃間,她每次脫出自己塗着糖果色指甲油的腳,我都能聽見售貨員碎裂在心裏的一聲哀號。
章聿把臉睡向裏側,頭發被紮成一束,下巴說不清是尖了還是圓了。整個人和四壁中容積的溫度合為一體,都是涼涼的悄悄的。
我走過去,把被子扯一扯蓋住她露在外的一雙腳,她旋即醒了,看見我時愣了愣,一開口我卻不知為什麽有點想哭:“……果然我就猜你會找到我的。”
“……怎麽搞的呢?手機也聯系不上。”我靠着她的病床坐下,捏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一邊的桌頭真夠簡陋的,垮垮地搭着一條她的圍巾,連杯水也沒有,“我跑了三家了一大圈,幸好你在這兒,不然全市的婦産科我都得轉上一遍了。你說這叫什麽旅行路線呢?該買點什麽紀念品回去呢?吸奶器?”
“醫院裏才沒有賣的。”她彎開兩條眉毛。
“還有力氣跟我打哈哈!”
“怪我,怪我。”
“……急什麽啊?沒事嗎?”
“沒什麽大事。”
“到底怎麽個情況呢?”
“見紅了,突然之間,吓得沒辦法,只知道趕緊跑來醫院看。醫生本來讓我回家觀察情況,不過我還沒走出大門呢,就又見紅了,所以醫生讓我留下來觀察看看。”
“那結果呢?”我的聲音有點發抖。
“嗯,能确定小孩沒問題。明天就能出院。”她說得太簡短了,“不過,你怎麽知道的呢?”
“你說呢?你父母都快急死了!啊,我得趕緊給他們打電話通知。”
“……但你預備怎麽說呢?”
“……”我不知道說什麽,這個空間的氣息脅迫了我。從小我就對醫院難以适應,更別提這類每分每秒都在實現着“呱呱落地”這四個字、充滿了“母親”色彩的擁擠的病房。
“就說我去外頭玩,讓人偷了包,手機和錢包都沒了,只好暫時在別人那裏借宿一宿。”
“笨死了的故事!”
“沒關系啦,他們只要聽到我沒事,也就安心了,不會再追究什麽。沒關系的。”她又輕輕地對我重複一次,總是塗着活潑指甲油的手指現在也撤下了所有的傲氣,單薄地刮着我的手心。
于是我實在按捺不住:“別生了。”我動用所有否定的詞語,“不能生的。你這樣沒有辦法‘幸福生活’的。怎麽過呢。沒可能的。太渺茫了。”
章聿強撐的笑容在我面前凋零下去,随着她身體一節節萎縮起來,好像床褥上有個流沙似的洞穴正在将她一點點吸走:“早上,我來的時候,看見有一溜來堕胎的女孩子。一溜,好多個。其中一個大概是剛剛動完手術,直接讓人抱出來的,跟死掉一樣,臉色慘白慘白的。不小心被我碰到了,右手立刻垂落了下來。我快吓死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還在不斷複現先前的畫面——如同突然放下的停車欄杆一般,使她猝不及防地踩了一腳剎車,胸口被保險帶勒得生疼。
“長痛不如短痛。”連我也不清楚自己說的話是樸實還是無能,“你一定要想清楚的啊。這真的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不是你能夠負擔的。”該死那些浪漫的電影從來只會強化描寫那些虛無的情啊愛啊、月夜啊、星河啊、玫瑰花啊勿忘我啊,我倒想看看有哪個敢直接把鏡頭對準産婦的臨盆下體拍個三分鐘。
“你說的我都懂啊。我什麽都明白。但沒有用。”她幾近冷淡地朝我笑了笑,“我昨天出門,其實是約了小狄……我準備好要告訴他了……”
“……你準備好要告訴他了……”我喃喃地重複一次。
“嗯,我原先等在店裏,要見他。沒一會兒,突然覺得不對勁了。我趕緊沖到廁所。幾乎是血流成河啊。最大的血塊,足足有五六公分。我敲門,拉了一條縫讓排隊在我後面的女孩替我先買點衛生巾去。好在她本來就帶着。後來還是她扶我到外面,我等着的時候她和她的男友一起還幫我去叫車——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啊,看起來應該還在讀大學吧。我坐在那裏的時候就想,大概是孩子保不住了,我和他沒有緣分吧。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其實,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了小狄。”
“……诶?……”
“我是看見了他的。但我身體很冷也發軟,使不出力氣。我沒有叫他。我在大堂旁邊的花壇那兒坐着,他就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往我們約的店拐過去。穿着黑色的外套和一條深咖色的褲子,頭發又剪短了一些,就比板寸長一點,還是很襯他的……那個時候……我覺得……”她的呼吸變得激烈起來,“我應該是要恨他了吧。我完全可以恨他的,他一點也沒變樣,兩個多月了,什麽都維持不動,也或許他其實是變難看了,但我卻沒有辦法覺察出來。我怎麽就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呢。他倘若想整死我,幾乎就是輕而易舉的。我怎麽就能容忍自己那麽屈服于他呢。但不論我怎麽想,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恨他啊。明明我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恨他入骨,但我怎麽也恨不起來。連理論上保不住的孩子,醫生檢查過,胚胎都還活得好好的,沒有流産,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将手放到那個代表了一切的腹部上去:“所以,你看,不論是我的意志能作用到的地方,不能作用到的地方,都服從他……我就這樣吧。”
我徹底地沉默着,将她的掌心揉開,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網似的紋路。大概總有一些人,她們就是沖動慣了的情緒慣了的,神志裏總是養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魚,令她不惜疲憊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無鄉去。
蹲在路邊給章聿父母發短信時我的情緒非常低落,警告自己不要露餡不要露餡,一邊替章聿撒着千瘡百孔的謊言,“但人沒事,不用擔心的,她很平安”,卻在“平安”之後還是忍不住加了兩個莫名的感嘆號上去。
世界上明明有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讓兩個人認識、交往、結婚、生育,組成家庭——一頭急汗的丈夫胖胖得幾乎彎不下腰了,但他還是要在剛出生的寶寶頭上親一親,親個不夠,睡在旁邊的妻子頭發還是濕着的,眼睛也是眯着的,腫脹的眼皮已經和好看無關了,她精疲力盡卻有柔情滿懷。
這些再太平不過,尋常不過的方式,也是不肯給予每個人的。
章聿的留院觀察第二天就能結束,我去附近的超市替她買了些基本的飲料或食物。實在沒有概念,孕婦能吃什麽不能吃什麽,我一個劉姥姥突然誤入了育嬰院。我可以買烏龍茶給她嗎,裏面的茶多酚會不會對她有害?那麽果汁呢?番茄紅素聽起來不像是會對嬰兒下毒手的罪犯啊。
我提着一袋食物,臨到付錢時又塞了兩卷泡泡糖到收銀員面前。
“嘿——”章聿見我拿出一根菠蘿味的放在她胸口,笑了起來,“真的假的。”
“可以吃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可以吧?”她努努嘴,“不過,都多大了。”
“沒所謂。多大也可以吃。我們以前還吃什麽來着,跳跳糖?果丹皮?還有那個跟耗子屎一樣的,叫什麽?”
“鹽津棗?”
“哦哦。”我們各自含着那幾乎很早就退了流行的糖果,說話也開始變得含混不清,“好甜哦……”
“是啊……不好吃呢。”
我将下巴擱在章聿的被褥上,低低地看向她此刻依然并不明顯的腹部位置:“是怎麽發生的呢?”
“……你說孩子嗎?……”章聿仰起頭,神情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仿佛就要回到過往的羞澀中去。她鼓圓了嘴,吹出一個粉紅色的泡泡來,又等它們“啪”一聲爆炸。但很明顯的是,無論那是多麽童趣色彩的道具、姿勢,但章聿的眼睛在疲勞中染成黃色,同時有一對淡弱的細紋在她的臉上劃出槳去。
我把頭鑽進被子裏去,昏昏沉沉地閉着眼睛,腦海中一陣灼熱的空白,慢慢地,好像有船的汽笛聲,我記得以前也曾經聽見過,雖然隔了很遠的距離,但是淩晨時分,在城市的江面上拉響的輪船汽笛,初曙中依然格外清晰,一度它在我心裏留下幾近寂寞而浪漫的諾言——而此刻它又響起了,“嘟——”“嘟——”“嘟——”越來越清晰。
我一個猛子坐起身體,掀開被子跳下床,跑向玄關。
“再不開門,菜都要涼了。”馬賽抖一抖肩膀,“外面真冷。”
我回頭去看牆上的鐘,轉過臉來,晃着神:“……要進來麽?”
他有些無辜地忽然笑着:“可以不進來的。”
“哦,沒……不是這個意思。”我跳着退後一步,讓出的空間裏,馬賽把手裏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後,蹲下身解着鞋帶。當我看着他露出在頸後的襯衫領,我腦海中唯一的念頭,一片空白中唯一的念頭就是我要擁抱他。
在桌子上擺了筷子也拿了盆和碗,我沒什麽成對的餐具,雖然商店裏但凡推出什麽新品,總是一只黃色一只藍色,一只黑色一只白色,連杯子勺子都要變作一雙以防它們孤單,好像在廚房裏擺一擺,過六個月就會多出一只綠色和一只斑馬紋的後代來。好在我沒有嚴重的選擇障礙,替我大大地節省了一筆。
馬賽拿着那只我所有餐具中最簡單穩重的白瓷碗,對比之下我手裏的米黃色可以用鮮嫩得幼稚來形容。
是因為這個理由麽,我難得地覺得他今天看來與衆不同,以往總是緊緊包裹住他,讓我有所畏懼的名為年少的藤蔓此刻蕩然無存,甚至他不過是自如地朝我看一眼,也讓我手指間有些難以控制地哆嗦。
“……如果是夜宵的話,不應該是帶烤羊肉來給我才合适嗎。”開口前我先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誰教你的?寬容一下吧,這個點兒可沒有地方賣,有羊肉餡的餃子算很好了。”
“我都不知道餃子還有羊肉餡的。”
他幹脆地樂:“真沒見識。”
我也幹脆地認:“是啊是啊。”又打開一個圓形的盒蓋,“那是什麽?生菜?”
“嗯。”
“都捂成熟菜了。”
“半天沒人開門啊。”
“我是……”我回神,“怎麽你就來了呢?”
“嗯?”他被我問得一怔。
“怎麽突然來了呢?”
“覺得你八成沒有睡,八成裏的又八成在玩電腦,八成裏的又八成的又八成餓得直叫。”他信心十足的藍圖八成都是錯的,但我卻挺窩心地沒有戳穿。看他用筷子往我的碗裏一顆一顆夾着餃子,于是之後馬賽說了什麽我根本沒有聽進去,他筷子拿在偏尾端的地方,比一般人的位置要高,指甲蓋上看不見什麽白月牙,那說明什麽呢,是身體很好的意思還是身體不好的意思?我一發呆就忘了自己已經停頓了動作,直到馬賽用目光把我喚醒。
“怎麽了嗎,累了?”
“不是。”我用力地搖頭,筷子尖插進餃子去,仍然冒出一些油亮的汁水來,而更快的是新鮮的香味,在轉瞬之間侵入了我的神思,“……怎麽你就來了呢?”
“诶?”他沒聽明白,“剛不是說了嘛——”看我這次搖頭的頻率變得既慢又凝重,即便不明真相卻也知道有什麽東西絆住了原先輕快的空氣,“出什麽事了嗎?”他伸過手握住我的手掌。
“……”我還真不知道說什麽,只是回握的力氣無可奈何地透露了我的慌張。
章聿的腮幫子還鼓着一個小山丘似的圓包,那是屬于我們幼年時期的記憶,她在講話時那個山丘便不時左右地滑動着,我似乎能聞到那塊泡泡糖在她嘴裏灌滿了的甜味。但她用那麽甜的味道,簡單地吐出十幾個詞語給我:“喝醉了,其實是我故意的。我讓他送我去的旅館。”
她的聲音輕柔,似乎品味着其中獨屬自己的溫情。但我還是不可自制地打了個哆嗦,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确認自己所處的環境。即便沒有那麽多慈悲心腸,可常識依然告訴我這是個不斷誕生生命的地方。那麽,當中又有多少個生命,是用“喝醉了”“故意”和“旅館”為開端,就像從河流打撈出的空罐頭一樣,被抛入這個世界的呢。
“……我真是落伍了……”沒有其他話可說,我只能尴尬地苦笑着。
“你回頭可以盡管罵我。”
“我不罵你。”我看着章聿發黃的眼睛,咽下了後半句話。我想說“反正無論說什麽你也不會聽的”,可既然連我自己都明白,又何必多費口舌呢。她正是堅信醉态中的自己具備更勝往日的殺傷力,外在上的,或者內心裏的。所以她咕哝的聲音無止境地誘惑下去,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從床單上擡起紅潤的臉,眼光裏的羞赧卻是完成了一種豪放的暗示。她就用那模糊的視野把自己也模糊地畫了進去。在那裏是小狄慢慢遠掉又終究近了的輪廓。
最初只是平常的同學聚會,但章聿從開始就抱定了決心,她是一眼看到了今日的結果的,但心裏唯有獻上祭品般壯絕的優美。所以她喝得連自己都沒了數,把即将要獻給災難的身體用酒精沐浴了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切都由進行時發展為完結時,她從喘息裏察覺眼睛周圍的水汽。她在昏昏沉沉中回想着,方才小狄把自己從KTV裏拖出來,塞給她一張卡說之前她借出的錢,現在都在這裏了,“密碼是你的生日”。
小狄大概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做這種思維簡單的設定,000000有什麽不行,123456有什麽不行,偏偏選擇了章聿的生日。
而他随後憂心忡忡地替她打開手裏的包,替她拉開裏層拉鏈,又合回去,照顧着這個已近半失魂狀态的她。
“我會等你的!”她朝小狄的背影喊,裏面那麽吵的K房,她的聲音竟然還是略勝了一籌。小狄的背影不自然地定了定,但轉身的動作不夠艱澀,等于又給了章聿可乘之機。
“我以後再也不可能遇到和你相比的人了,我知道。”她一開口就透露了自己眼下有多麽“沉醉”,但她舌頭還沒硬,恰恰相反,她有一瞬仿佛回光返照式地無限伶牙俐齒,“我常常聽別人的一種說法,很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人,知道他在,他一定存在,他和自己是百分百的,上帝拍胸口做保證——但是她們知道有這樣的人,卻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在哪裏,怎麽才能找得到。我就想,比起她們來,我是多麽地幸運才對啊,所以,別人想求都不知道怎麽動手去求的,我就這樣眼睜睜放他走了,會遭天譴的吧?”她快把自己講出眼淚,但很快又笑成飽滿紅潤的蘋果:“和你分手,是我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通通加起來比,都找不到比它更讓我懊悔的事。我想修正這個錯。我會等你的。”
把這段話清清楚楚地說完,用完了章聿所剩無幾的理性,沒多久她就在KTV裏軟成一只小小的蝦,小狄要送她回去,被她拖住說自己忘帶鑰匙了回不去,就送她到一旁的賓館去吧。
當小狄找人合力把章聿擡上出租車時,她大概是以為,自己什麽都準備好了吧。
我在一個很長的憋氣後,重重地吸了口氣:“……太胡鬧了。”
章聿率先嘆了一口氣:“我再有一個月就三十了。你記得麽,我們以前一起看《老友記》,還沒有辦法理解,裏面每個人過三十歲生日的時候,為什麽那麽抗拒和驚慌。也真是,到現在我才理解。離得越近我越害怕。我孤單壞了,我甚至覺得怎樣不齒的事都可以做一做。”
“……你這個人太極端了。”我心裏涼涼的,“那未來的四十,五十,六十,是不是就別活了。”
“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
“現在我的心還沒有死,可一旦它放棄了,那就是真的死了吧。”
“……”我一瞬腦子裏開閘似的充了血,我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又開始憤怒和不安起來,但我必須忍住,我知道自己在見證一個極大而高危的賭注,“先別說了……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來送你回家……。”大概連我自己也忘記了,等到反應過來自己的舌頭下還壓着那顆和章聿同樣的泡泡糖,我的整個口腔已經完全被那童年時分的甜味吸幹了所有口水,它硬得像顆石頭。
“有個朋友,生病了,之前去醫院看了看她。”在馬賽的掌心裏,我唯有這樣避重就輕地逃避現實。
“噢,是嗎。”他毫不懷疑,“病得厲害麽。”
“倒還好。只是我挺心疼她。”卻心疼得始終不明不白不情不願。
馬賽夾了一個餃子到我面前:“嗯。”
“你明天調休麽?”我一嘴羊肉地問他。
“可以晚些去吧。”
“哦是嗎。”我低下眼睛攪着碟子裏的醋,“也要注意身體。”
“你可沒有資格說我呀。”他還有開玩笑的心。
“唔唔。”
“涼了吧?”
“還好。”我囫囵地又吃一個。
“好像是有點涼,我去熱一下?”
“唔唔。”我頭點到第三下,發現自己好像是哭了。我擡手用小臂蹭了一下,果然有水的痕跡。然後如同開關跳到了上一個級別,突突突地,從我身體裏開始全速運轉的機器,拼命地擠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淚。我是掉在一個酸味的湖裏爬不出來,連腰都直不住了。
大家都想要“幸福”啊。說一萬次一億次,幾乎被透支的詞語,但我們每個人都還是想要啊。到後來不擇手段,氣急敗壞,擲着那個總是不肯給我們正面的硬幣,依然心懷希望總有下一次會成真。但被甩的被甩,被騙的被騙,走一條孤懸的橋就快到頭了可它依舊要坍塌,求不得的依舊求不得,放不下的依舊放不下。
我用力地,緊緊地抓住馬賽的胸口,到最後幾乎像要把自己的味道蹭到對方身上去的犬類。
“……”他在一陣屏息後低着頭問我,“沒事嗎?”
“沒”字慣性地要應聲而出,可我咽了回去——這大概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可以全神貫注地把自己的精神意志當成可見可碰的東西,傾注到那枚名叫“幸福”的硬幣上,我用了所有力氣吧,以至于不知道還能怎樣用力,等待它給我一個明朗的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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