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三)

不像第一次死去那般有鬼差來帶他走,鹿鳴只是在一片黑暗裏被一團微光引着,像一盞神秘而又溫暖的燈。

不知過了多久,豁然開朗。

那是一個令他感到熟悉的地方,靜靜的忘川河旁,走上奈何橋的人或喜或悲地接過孟婆的湯,又平靜懵懂地前往下一個輪回。

鹿鳴靜靜地看着,走到岸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

多年前他還未入輪回時便是這樣,經常來這坐一坐看一看,仿佛時間久了,就能在這些鬼魂堆裏粘上“人氣”似得。

橋上的孟婆似有所感,喚來鬼差替她,自己拿了碗孟婆湯慢悠悠地往鹿鳴這兒走來,鹿鳴趕緊下來摻着她坐上去。

“婆婆。”

“是禦宵啊。”孟婆笑了,将碗端到鹿鳴面前,“喝不喝?”

“這回不喝了,我等人來接我。”

鹿鳴看着這碗湯出神,當初急切地想要奔向人間喜樂哀愁,一口便灌下,還未細細品嘗這孟婆湯究竟是何等滋味。

不過以後大概也不會嘗了,他放不下馮陸離。

鹿鳴突然問:“婆婆,為什麽我喝了湯,還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塵緣因果未斷,強行輪回,自然會如此。”

“可若未斷,我又怎會輪回呢?”

孟婆像個耐心的長輩,緩緩道:“輪回也是你塵緣因果的一部分。禦宵,幾千年過去,看來你的因果還是沒有斷。”

“居然有人和我杠了兩千多年嗎。”鹿鳴苦笑,“不過婆婆,你是如何認出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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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讓現在的他去看以前的自己,他自己都會覺得陌生和遙不可及。陰間和人間時間不同,明明距離上一次過奈何橋,在人間看來,也不過百年光陰罷了。

“傻孩子,一個人輪回後的相貌會改變,但身上的靈氣不會變啊,女娲娘娘天大的恩賜,大家都是獨一無二的。”孟婆說着慈愛地看着鹿鳴,“你的靈氣很特別,讓人想到太陽,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府啊,實在是讓人想要珍惜親近,婆婆很早便記住了。”

鹿鳴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疑惑:“是嗎?”

“你感受不到是正常的,能感受到的,要不就是先天靈物,要不就是像我這樣,一大把年紀,歷練出來的。”

鹿鳴垂眸:“那陸離君呢?”

“陸離君?那是自然了,上天入地,恐怕數他對靈氣最熟悉了。”

盡管有了思想準備,但鹿鳴心狠還是狠一跳——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孟婆蒼老的手慈祥地拍了拍鹿鳴的胳膊:“你身上可有陸離神木的嫩芽,看來你和陸離君有緣分。”

“啊……的确有緣分。”鹿鳴意有所指,笑了。

此時地面狠狠一顫,差點沒把鹿鳴颠下來,趕緊攙了孟婆一把,那些鬼魂早已尖叫起來,聲音刺得人腦仁疼。

鹿鳴還從未見過地府“地震”,這回大開眼界:“怎麽回事?”

“沒事,是陸離君發脾氣了吧。”孟婆還很淡定,剛剛那番大動靜裏湯還一點兒也沒撒,“已經很久沒見陸離君這麽生氣了。”

鹿鳴很早便知道馮陸離來頭不小,但沒想到生個氣還能讓地府抖三抖的,這下也有些傻眼:“婆婆,陸離他究竟是什麽來頭?”

孟婆對鹿鳴無意之中說出的親昵的稱呼眯了眯眼,笑呵呵地道:“他連陸離神木都嫩芽都放你身上了,沒告訴你嗎?”

鹿鳴搖頭:“他不是怨氣所化嗎?”

“怨氣所化?的确,也可以這麽說。”孟婆從石頭上下來,對着鹿鳴的胸口就是一掌,“三言兩語說不清,還是你自己去看看吧。”

鹿鳴沒料到孟婆會突然動手,整個人飛了出去,墜入忘川河。

之前指引着他的幽光從他胸口漸漸溢出,把他包裹起來。

鬼談不上呼吸,他只是覺得自己正緩緩沉入一個深淵,通往另一個世界。在一片黑暗裏,微光在水中扭曲了的光線闖入他的視線。

鹿鳴望着這光出神,四周的空曠靜谧讓他的思緒漸漸回到了從前。

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兩千多年前道不太平,各國都有稱霸的野心,邊境摩擦是常有的事,但所有人又不敢有大動作。

只不過就差那個爆發的點罷了。

鹿鳴……應該說是禦宵,他的父親是當時沂國名将,可惜身染惡疾,沒過多久便去了,沂國國君厚待他的家人,給了禦宵一個可以混吃等死的爵位。

亂世之中的少年都早熟,身量剛開始拔高的時候便可撐起一片小天地,禦宵也不例外,不過十六七便惦記着父輩昔日的榮光,在沙場上大放異彩,也不算堕了他們家的名聲。

事實上也應了那句話,虎父無犬子,禦宵在一場戰役中充分展示了他的實力,樂得國君立刻就封了他個将軍的名號。

樹大招風,突如其來的榮耀也難免帶來流言——禦宵不過是得了父親的蔭蔽才有的今天,若是沒有他父親舊部相護,怕是早已身首異處。更有甚者傳言,是這張臉讨得了國君喜歡。

禦宵一向心大,只當這些人放屁。那些舊部仗着自己有資歷,處處為難他才是真。

他爹留下來的那群書生天天對着他痛心疾首:“我等輔佐将軍,是不想辜負老将軍當年的知遇之恩,但是将軍如今卻狂妄自大,不聽勸阻,實在是讓我們失望啊!”

禦宵似笑非笑:“狂妄自大,不聽勸阻……不知各位指的事哪件事,是殺了那幾個土松人那件事嗎?”

“他們不過無辜百姓,饑荒逃難至此,将軍卻痛下殺手,難道不怕落個殘暴的名聲嗎?”

“那他們若是奸細,我軍因此大敗,我是不是還要落個婦人之仁的名聲。”

“将軍又如此肯定對方是奸細?”

“國君有心示威迫使對方割城,敵軍将領龜縮在城中不出,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冒出幾個難民……”禦宵聲音一頓,眼神掃過幾個那幾人,輕飄飄地道,“對方定有準備,我軍那麽多将士,這萬一有什麽好歹,你們來替我擔責任嗎?你們身為謀士,這就是替我謀的東西?”

禦宵不信仁義那套,表面再怎麽以禮待人,那也是做個樣子,他的心天生就是冷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一向下得去手。

那些謀士覺得禦宵強詞奪理,簡直過分:“不經盤查,也不聽辯解,如此,結草銜環豈不成了笑話,又何以穩軍心?既然将軍如此執迷不悟,臣等不肖,在此請辭。”

禦宵适時做出一副惋惜狀:“既然各位執意要走,那我也不好攔着。只不過各位知道我太多軍中事務,怕是不能好言好語地解決了,這萬一……因為重情重義賠上了我将士性命,結草銜環豈不成了笑話,又何以穩軍心啊。”

那些老頭子一個個都覺得胸口疼,差點被禦宵氣昏過去。

還想拿這個威脅他?

禦宵心中暗笑,這幫人也并不是真的覺得自己這個舉動怎麽樣,相反,明眼人都明白那些土松人十有八九有問題,怪只怪那些土松人演得太差,就差沒在臉上寫‘我是奸細’。

只不過是不甘寂寞,換了個主子,想蹦跶兩下找點存在感以彰顯自己還有點用處罷了。

“諸位慢慢謀劃,若有什麽妙計本将軍必定洗耳恭聽。”禦宵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恰好有人來報,有個讀書人要來投奔他。

禦宵正被那些倚老賣老的煩着,聽到這話想也不想便拒絕:“不收,還嫌我耳根子不夠清淨嗎?他們一個招數還想用兩遍不成,在我這塞不進百姓,又給我塞謀士來了?處理掉。”

對方是個新兵,歲數看起來比禦宵還小,平時也就跑跑腿傳個話,這回直面禦宵,畏畏縮縮地,語言又止:“那個……将軍……”

“嗯?”

“對方讓我帶句話。”

禦宵邊走邊道:“說。”

士兵趕緊小跑着跟上:“他說,如果您想殺他,就跟你說對面的草包不會留後手,他不是對面派來的,為了投奔您趕了三個月的路了。如果您不見他,就讓我跟您講,你現在一定很需要他,您難道真的不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謀士嗎?”

禦宵停下腳步,小兵沒剎住,往前踉跄了兩步。

“請進來。”

那小兵腦子沒轉過彎來,呆愣愣的:“請……請進哪?”

“當然是帥帳。”禦宵既是無奈又是好笑,順手敲了下對方的腦門,覺着這小孩也太呆了點,軍營裏這種款式的可稀奇,“記得找根繩子備着,要是我把人扔出來了你們就捆上。”

小兵捂着腦袋,直到禦宵走遠,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将軍敲腦袋了,也不知道高興個什麽勁,帶着笑請人去了。

來人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人,相貌平平,一自帶喪氣的三角眼卻極具标志性。見到禦宵,先行了個中規中矩的禮:“小人明崇,見過将軍。”

禦宵等人都行完禮了,才象征性地說了一句:“不必多禮,先生請坐。”

對方猜到禦宵提防着他,便特意挑了個遠的位子坐,這時禦宵突然問道:“先生怎麽看?”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對方卻立刻接道:“操縱天下局勢的人都在宮殿裏,我來這,是幫将軍操縱戰場勝負局勢。我的看法有很多,就問将軍想要聽大局勢,還是小局勢了。”

禦宵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盤棋,讓對方過來坐他對面,又把白子往那一推,示意對方跟自己殺上一局。

“以小可見大,以大可見小,先生不妨全都告訴我。”

對方率先落子,一盤棋局終于迎來了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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