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終于看清了他。

那是一個多麽年輕而又純潔的孩子啊。

那個土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帶着驚奇的目光看着他，藍眼睛中閃耀着能夠穿透一切遮掩的光芒。

從來沒有人這麽看過霍江佑，除了那些還未被成人的世界污染的兒童。面前的這個土著的眼睛就是這樣，簡單，純真。而他的身體也很像是兒童，那種抱着腿的方式，那種昂着頭的樣子，看上去遠比米若所估計的年齡要小，就像是一棵美麗的小樹上的一只未完全成熟的美麗的果子。

然後霍江佑看到了他漂亮的身軀，健康的微褐色的皮膚，長長的頭發……

霍江佑覺得喜悅在心裏增長，像暴風雨一樣襲來。他微笑着，把手按在心上，心跳得非常厲害。

“你好……”他語無倫次地冒出來一句，接着意識到太不象話了，尴尬地笑起來。

米若指了指霍江佑，又指了指門，意思是說：這就是我要帶進來的人。

霍江佑緊緊盯着土著的眼睛，看着他的目光從他移到米若身上，又回到自己身上，然後就一直盯着自己。

“這是個聰明的家夥，”他悄悄對米若說，“你要知道，即使在地球上，你對那些沒什麽文化的家夥做這些，他們都不一定懂吶。”

“好啊，我看你怎麽和他交流。”

他得意洋洋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仍坐在地上的土著。

霍江佑深吸一口氣，稍稍向前邁了一小步。這麽做并不是想挑釁，而是為了引起土著的注意。

他指着自己，緩慢地說，“霍江佑”。接着又指向米若，說，“米若。”

然後指着土著，說：“你的名字？”

沒有反應，那個孩子只是疑惑地看着他們。霍江佑又做了一次，然後再試了一次。

Advertisement

土著慢慢擡起手，指着自己，說：“JIKAIYANG。”

霍江佑用手指着土著，重複着，“JIKAIYANG。”

土著點了點頭。

“他點頭是說‘對’的意思嗎？”霍江佑問已經和紀锴陽有過接觸的米若。

“沒錯，和我們一樣，他們也用點頭來表示同意。JIKAIYANG是他的名字嗎？”

“應該是，我們接着做下去就會搞清楚的。”

霍江佑又指着自己，說：“人。”

又指着米若，說：“人。”

再次像剛才那樣指着土著。

這回他的反應很快，指着自己，說“TIANSHU。”

霍江佑欣喜地說，“看來，‘紀锴陽’就是他的名字，而‘天蜀’是他們稱呼‘人’的字眼。

說真的，他可真聰明，我們可以順利的進行下去了。”

接着他指着屋子中央的一把椅子，開始發音。

他這麽做是有目的的，因為他想要坐下來，畢竟交流這種事情需要很長的時間，他最好坐得舒服一些。

健锵二號降落到坤逆行星上已經十天了。

這天，登陸小組的成員圍坐在登陸艙的會議室裏，全息投影屏幕上，際靈號上的科學家們也齊聚在母船上巨大豪華的會議廳裏。

華克舜指令長首先彙報了十天的考察情況。報告分為地質概貌，植物特性，動物特性，海洋洋流，氣候分析，以及最受到人們關注的、智慧生命交流這些部分。

接着是由登陸小組中各個學科的專家們進行更詳細的報告。

報告時不時會被熱切的研究者們打斷，那些沒有機會登陸的人們都既是嫉妒，又非常羨慕能親自考察的人，他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會議的氣氛變得熱烈起來。

人們經過長時間的讨論後，在一些問題上取得了比較一致的意見：坤逆行星是一顆與地球具有很大相似性的星球，引力稍弱，海洋面積廣大，內陸以冰川侵蝕過的高原為主，只在河流入海地區有少量的平原；它的生物進化也類似于地球，有大量綠色植物，并發展出了高大的植物，但究竟是樹木還是蕨類仍需進一步考察；通過這幾天搜集到的小動物來看，這個星球的動物普遍有五個肢，類似昆蟲的小型動物也好，水生的類似魚類的動物也好，都有五個肢的痕跡，但是，考察組也确實發現了一些四肢動物，比如說一種類似于地球上齧齒類的動物。似乎這裏的動物從哺乳類開始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進化階段。

對于最後一點，作該項報告的米若受到了比別人更多的疑問。

因為按照進化樹的觀點來說，五肢類的水生生物應該進化出同樣五肢類的哺乳動物，而那丢失的一個肢是因為基因突變呢，還是根本就有不同的進化方向。就如地球，雖然兩栖類和哺乳類是四肢的，但是昆蟲卻都是六肢，不過，地球上似乎從未進化出五肢的物種。

米若表示她對此無法回答。

雖然這個問題沒有很好的解決，但是大家也并不斤斤計較，一是考察剛剛開始，獲得的标本很有限；二是，人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下一個作報告的霍江佑身上了。

霍江佑發現自己被這麽多人齊刷刷地盯着。

自從到了際靈號上，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過前幾次都是他違反了規定被處罰的時候。

因此，現在他覺得那些人的目光裏除了好奇之外，還摻雜了不少鄙夷，不屑和嫉妒。

讓他們嫉妒去吧。霍江佑心裏說。

飛船上可只有一個語言學家吶，你們大可以瞧不起我，但你們誰也離不開我。不喜歡我的話，你們自可以和那些外星人打手語嘛。

而他即将揭露出的東西，大概是比米若的報告更具争議性吧。

想到這種情景，他不僅笑了起來。

華克舜指令長看到他得意忘形的樣子，瞪了他一眼。而米若隔着桌子狠狠踩了他一腳。

“啊嗯……好，好……下面，我開始我的報告。”

他故意地頓了頓，那種姿态分明是生怕別人不注意他。其實他不作這些虛張聲勢且讨人厭的動作，人們的注意力早已集中在他身上了。

“……在和當地居民的交流上面，現在已經取得了初步進展。我獲得了一些基本信息：我們抓住的人……”

“你們确定那是真的‘人’嗎？”際靈號上有人發問。

“是的，我們可以确信。”米若接了上來，“我們抽取了他的血樣，化驗的結果顯示他的基因和人類的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霍江佑繼續講下去。

“那個人的名字叫‘紀锴陽’；他稱自己為‘天蜀’，我們開始以為這是他們表示‘人’的意思，後來發現，這其實是他所屬的部落的名字；當初我們降落時所看到的正是天蜀部落和另一個叫‘荒銀’的部落進行的戰争，實際上，我們的出現結束了戰争。這大概是一件好事吧。”

“在之後和紀锴陽進行的接觸中，我們逐漸了解到，他是天蜀部落的首領的兒子，并且已被選定為繼承人。也就是說，我們抓住的居然是——按照我們家鄉的說法——一位王子。”

“必須承認，這些當地土著居民的智力發育和地球歷史記載的土著沒什麽區別，也就是說，只要給他一個适合的環境以及良好的教育，他大可以掌握和我們一樣豐富的知識，變得一樣現代。我說了一些我們獨有的詞語，經過解釋，他都可以明白意思。”

“而我根據語言學知識，發現了一個當地居民語言的特點，”說到這，霍江佑故意環視了在場的小組成員和大屏幕上的人，“我的發現是：這種語言與兩前年前地球通用的英語有相似性，不如說，這種語言是一種吸收了很多種地方語言的獨特的中文變種，雖然變得已經有些面目全非，但是我還是可以分析出來。”

仿佛是扔了一顆炸彈似的，際靈號會議廳裏爆發出一陣激烈的讨論聲。

有的人堅持說“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不僅自發進化出了人類，居然還出現了人類的語言”。

有的人則認為“既然出現了人類，為什麽不可以出現人類的語言”。

人們漸漸分化成了兩個不同的陣營，分別抱持相反的觀點，他們互相辯論、反駁。會議廳裏的聲音越來越大，最終變成了一場語言的混戰。

登陸小組的成員們看着大屏幕裏那些平日裏道貌岸然的科學家們此刻都站起來互相打嘴仗，都目瞪口呆，卻也無可奈何。

而混亂的始作俑者霍江佑一邊看着，一邊咯咯竊笑。

最後制止混亂的是考察隊長盧安。

他按了半天警鈴，大家都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慢慢回到座位上坐下去，可是個個胸口還在起伏不已，預示着會議結束後他們仍會把戰鬥繼續下去。

盧安說：“在際靈號上發生這樣的讨論還是頭一次，這是好事，說明大家都非常關心考察活動，但是現在剛剛登陸十天，登陸小組的活動範圍只限于健锵二號附近地區，而和我們有所接觸的當地人只有一個，現在下結論未免過早。等第二階段考察結束後，我們再來分析這些謎團。際靈號上的人員繼續對發回的資料進行研究，而登陸小組也要制定下一步的考察計劃，并配合母船上科學家們的要求。霍江佑，我必須單獨提醒你，要抓緊和當地居民的語言交流，最好是能從他們那裏得到需要的信息。”

會議結束後霍江佑心情大好，自做主張給自己沖了一杯調了混雜着很多奶油的可可作為獎勵。

他有滋有味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的時候，米若走進了餐廳。

“你似乎很高興引起了軒然大波啊。”她諷刺地說。

“是啊。我怎麽能不高興，看那些平時從來不用正眼看我的家夥差點打起來，我可不願放棄這種機會。”

“可是你說的是真的嗎？”

“你說哪方面。”霍江佑放下了杯子。

“語言。你說紀锴陽說的語言和古代中文有淵源。”

霍江佑笑了，“我可以在其他的方面造假、撒謊、捉弄人，但是在語言學上我不會。我還是很珍惜我語言學家的名聲的，嗯，我很愛惜羽毛。”

米若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你愛惜的是烏鴉的羽毛吧。既然你說的這麽确定，那麽你就去和那個紀锴陽交流好了，你不是挺喜歡做這件事嗎？”

“當然了，他是個漂亮又聰明的人嘛，你不是也挺喜歡觀察他嗎？”

“那是因為我是生物學家，跟你這種狡猾的人可不一樣。”

米若轉身走了。

霍江佑慢慢放下空了的杯子，眯了一下眼。

房間裏寂靜下來，他覺得在那種寂靜裏，有什麽東西慢慢充滿了他的心，陰暗的、尖銳的，好像無數細小的回形別針被傾倒進他的心髒裏，在裏面翻騰着，刺激着他。

他閉上眼睛，看到了紀锴陽盤腿坐在地板上伶俐的樣子，猶如一只小鳥栖息在窩裏，那種他所說的‘漂亮又聰明’的樣子。

他想到了他的眼睛。湛藍的眼睛，那麽美，那麽清澈，總是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凝視着他。

霍江佑嘆息了一聲，把額頭埋在手掌心裏。

他每次面對紀锴陽的時候都會渾身不自在。

他總是用那雙孩子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他從那眼神裏覺察出一種笑意，一種帶着堅毅、嘲諷和其他很多東西、讓畫家無法表現，讓生理學家無法分辨的笑意。

紀锴陽是人類，具有人類的全部特征，但是他和霍江佑這些登陸者、這些現代化的人群又是那麽的不同。如果他是女性的話，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狩獵女神狄安娜，他的美貌中有一種更堅韌而剛勁的東西。

霍江佑想到了兩天前的那次‘事故’。

那時霍江佑對紀锴陽已經放松了警惕，經過幾天的接觸，他覺得這個土著還是很合作的，其他人也一樣，他們都認為紀锴陽是個安靜的家夥。

當時他們正說到當地的環境，紀锴陽作了很多描述，霍江佑要麽沒聽懂，要麽聽懂了也不知道。

于是他決定打開窗上的嵌板。

那個房間的窗子很大，長方形，自從紀锴陽被關進來後嵌板就一直沒有打開過。霍江佑想的是能一邊看着外面的環境，一邊描述。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當嵌板分開到兩邊，窗子裏出現室外壯麗的景色時，紀锴陽卻猛地站起來，沖了過去。

霍江佑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目的，他叫道：“你出不去的！”

透明的玻璃擋住了紀锴陽的去路，他叫了一聲，露出憤怒的目光。緊接着他開始用雙手在玻璃上四處地探索，想找到一個能出去的地方。霍江佑走過去，拉住他的胳膊，同時說，“你這是白費力氣。”

紀锴陽轉頭看着他，那種表情讓霍江佑吓了一跳。

他的嘴唇露出兇相，發出像毒蛇一樣的咝咝聲，聰明的目光銳利又咄咄逼人，眼裏泛着血絲，就像是被捉的猛禽，射出火焰般明亮的光芒。

他用力一甩，霍江佑摔倒在地。

接着，紀锴陽抄起一把椅子，順着就用鋼制的椅子腿砸玻璃，铿锵的聲音震耳欲聾。

“停下！停下！”霍江佑大喊。

他同時還緊緊抱着自己的腦袋，以防被椅子碰到。

房間裏的擴音器裏也傳來了當值的于宛兒的聲音，“霍江佑，發生什麽了！要我們支援嗎？！”

“別進來！”霍江佑沖着攝像機擺了擺手。他當然不是覺得自己就可以制服紀锴陽，而是因為門一打開，如果紀锴陽沖到走廊上去，即使無法逃出健锵二號，也肯定會給登陸艙造成損失。

如果他搞破壞的話，就讓他在這個房間裏搞吧。

而此時，紀锴陽仍在用力砸着。

高強度的玻璃紋絲不動，那些連高速沖擊的隕石都可以抵擋住的玻璃，根本就不在乎現在這樣的撞擊。

最終紀锴陽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從這裏逃出的。

他扔下已經扭曲變形的椅子，呆滞的眼睛看着窗外他熟悉的景色——鴻爍正在下落，天邊火紅一片。但是那些青草的味道，動物的氣味，篝火的煙熏味，他再也聞不到了；椋鳥的叫聲，斑羚羊求偶的叫聲，部落裏的歌聲，他永遠也聽不到了。

他突然尖叫一聲，倒下去，一邊叫喊着一邊抽搐起來，随後，一陣顫抖的痛哭聲，含着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由他心中爆發出來。胸中的苦楚火般蔓延而去，焚燒着他的心肺。

霍江佑跪在地上，震驚而又悲傷地看着他。然後慢慢地爬到紀锴陽身邊，把手輕輕放到他肩上。

“對不起，對不起……”他哆嗦着說，“我們并不想這樣，我們不是要把你永遠關下去……我們，只是在作研究……”他想到，其實紀锴陽并不明白‘研究’這個詞的意義。

“紀锴陽，我們只是留你一段時間，并不是要永遠把你關起來，也并不想傷害你……如果我們的計劃結束了，我們會放你走的，我保證……相信我，紀锴陽……”

一陣陣顫抖通過手臂傳到他身上。也許紀锴陽聽明白了，也許他沒有在聽他說話。

但是霍江佑的心裏開始慢慢生出慚愧和悔恨，紀锴陽的哭泣刺痛了他，仿佛他自己在用一片碎玻璃劃破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