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際靈號探測飛船和健锵二號登陸艙上一片忙亂。
在際靈號和宇宙航行總局以及科學院的通信回路裏不斷重複着一句話:“請迅速查明與所附圖片上的飛船以及相同類型飛船相關的所有資料。”
那幅圖片,就是健锵二號上全息背景裝飾圖片中的一張,也是紀锴陽看到的那一張。
當紀锴陽說出“我多想再進去一次啊”的時候,他正在想着游桦。
而在他身邊的霍江佑正想着他。
兩個人都沉浸在各自的苦悶裏,沒有注意這句話所具有的關鍵意義。
霍江佑看着紀锴陽,看着他的一切,嘴裏重複着他所說的話,似乎這樣就可以理解他,也讓他理解自己。
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他的科學家的職責戰勝了他的感情。只有一瞬間,但是已經足夠了。
霍江佑開始意識到這句話特別的意義,他的眼睛在紀锴陽身上不斷聚焦,看着他的全身,他的臉,他的眼睛和眼睛裏面閃爍的深意。
“你剛才說什麽?”
紀锴陽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剛才?他說過什麽嗎?
“你剛才說你想再進去哪裏?”霍江佑站起來,凝視着紀锴陽。
“浦昂人宮殿……”
“宮殿?”霍江佑看了看牆壁上的古代飛船全息圖片,“你是說這個?”
紀锴陽點點頭。
“我進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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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江佑立刻跳了起來,這一跳把整個房間都震動了,桌上的水杯站立不穩,掉到地上,跌成碎片。
他抓住紀锴陽的膝蓋,緊緊捏着;他瞪大眼睛,近乎瘋狂地看着面前不知所措的人。
“你進去過?你敢肯定嗎?!”
“是啊,這有什麽奇怪的嗎?我四年前進去過。”
霍江佑艱難地轉過頭,對着監控攝像頭喊起來:“值班的!誰在值班?快回答我!”
他喊了半分鐘,然後聽到了回答,是戚蓓的聲音。
“哦,怎麽了?霍江佑。我剛剛出去倒了一杯咖啡……出什麽事了?”
“你把剛剛前五分鐘的監控記錄回放看看。”
“你想讓我幹什麽,霍江佑?”
“你看過就明白了。”
說完,他回頭看着紀锴陽。
那孩子似乎也從霍江佑身上察覺到了不安的氣氛,臉上露出緊張的表情,身體往後縮。
霍江佑強忍着,才沒有一把抱住他。
但他還是伸手捧住紀锴陽的臉,用力地捏着、搖晃着,嘴巴裏把現代語和土著語混亂地摻和在一起。
“唉,唉!你什麽都不懂,多可惜!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麽激動!你不知道你剛才說的話對我們是多麽重要!它也許就是那個帶領我們走出迷宮的線團!”
同前幾次研究會議一樣,這次的特別會議仍然是充滿了懷疑,議論和争吵。
那幅神秘圖片的研究數據已經從科學院發回來了。
讓大家有些沮喪的是,那幅畫不是照片,而是藝術品。
從一件藝術品開始的科學研究,它所能達到的準确性當然會受到極大的懷疑。
從宇宙航行史和飛船制造史專家們的研究結果來看,那大概是一艘近二十個世紀之前的飛船,與它相似型號的飛船的資料表明,它只能以一倍半光速的速度航行,而且它的航程也局限在太陽系周邊範圍。
這對于掌握了空間遷躍技術的現代人而言,那真是比蝸牛還慢的速度啊。
但關鍵問題不在于這代飛船的速度。
一個生活在遠離人類文明圈的孤獨行星上的原始人,是怎麽能有機會進入到飛船裏面的?
這顯然是因為曾經有一艘古代飛船造訪過坤逆行星。
一些人這麽認為。
他們覺得坤逆行星上的土著居民的原始宗教就是以這次造訪為基礎的。
但緊跟着就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被俘的原始人承認他在四年前就進入過飛船,那麽一艘古代飛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呢?
持“造訪論”的人認為,原始人所說的“進入”其實并非是真的進入到飛船內部,那很可能是一種宗教儀式。
也許很久以前登陸的古代飛船的成員們曾邀請土著居民進入飛船,以後這就慢慢發展成了一種儀式。
還有一小部分人,他們認為現在存在于坤逆行星上的原始人就是古代飛船成員的後裔。
這種“後裔論”也受到了置疑,因為宇宙航行史裏并沒有任何相關的大規模移民信息,而且,為什麽技術人類在到達這個星球後卻變成了原始人呢?
健锵二號登陸小組的成員們也分成了兩派,華克舜指令長、于宛兒和陸千煙持“造訪論”;戚蓓和米若兩位女性傾向于“後裔論”,張義隆一向是站在妻子一邊的,自然是支持後者。
唯一沒有确定自己站在哪一方的就是引發這次讨論的霍江佑。
其實他并不關心孰對孰錯。
他關心的僅僅是——紀锴陽和自己是不是都源自太陽系第三行星。
他只想知道這一點。
我們可以理解霍江佑的心情。
對于一個已經無可懷疑掉進愛河湍急漩渦裏的人來說,能證明自己所愛的人是人類終究是件有益無害的事情。
否則,他就會因為‘愛上一個非人類’而背上沉重的包袱。
不過大概霍江佑沒有想過,當他大腦裏瞬間産生‘我愛上的是人還是牲畜’的時候,他并沒有發現——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自己也是牲畜。
每個人都是長着三十二顆牙的兇猛的野獸。
當霍江佑再次面對紀锴陽一如往常的面孔時,發現心裏充滿了憂郁。
他嘆了口氣,開始按照考察隊拟定的問題開始提問——他已經沒有随心所欲提問的自由了,這使他又嘆了口氣。
在紀锴陽那一方面,也發現了霍江佑的變化。
紀锴陽不知道在這個對自己一直很好很親切的浦昂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居然使他唉聲嘆氣起來。但是他有預感,自祖先代代相傳的神秘的預見力。
紀锴陽知道一定有不好的事情潛伏在某個地方,等待時機成熟,再猛然竄出來,就像斑豹從隐秘的草叢裏跳出來傷人一樣。
問題列表裏有些是霍江佑非常不願意問的,比如喪葬儀式,比如性行為方式。
這些問題以前他和紀锴陽閑聊的時候都提到過,也都得到了确切的回答,監控記錄裏也都有,但是仍然被列進了表裏。這讓霍江佑恨死了考察隊裏的官僚作風。
越問下去,他的聲音越低,越覺得自己很卑劣。
唯一能讓他感到安慰的,就是紀锴陽還保持着良好的風度,回答了每一個合理或不合理,甚至充滿歧視的問題。
不過霍江佑也看得出,紀锴陽是強忍着怒氣回答的。
列表裏的問題還沒有問完,霍江佑沉默了。
他把手裏的紙張揉來揉去,快撕碎了。他自己的心也好像被什麽東西揉來揉去。
過了半天,紀锴陽喊了他一聲:“霍江佑?”
聽到這聲含着關心的呼喚,霍江佑覺得心裏一陣緊縮。他低下頭,輕聲說:“對不起。”
然後他走出那個房間,并把手裏的紙張撕碎了。
“霍江佑,你違反了紀律。”華克舜指令長嚴厲地說。
“就因為我沒有問那些破問題嗎?”他頂撞回去。
“霍江佑!我們是在做研究,請你不要感情用事。”
“研究?我們在做什麽研究?我們研究他的身體,研究他的一切,就像把蝴蝶夾在玻璃片裏放到顯微鏡低下,就像我們的祖先對待新大陸的‘野蠻人’一樣。可他是個人!”
“這是研究必然要經過的過程……”
霍江佑打斷了華克舜的話。
“讓那些研究、過程見鬼去吧!我不管了!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麽感覺嗎?我就像一個拿着解剖刀剖開珍貴的金背大猩猩肚子,想看看裏面有什麽東西的混蛋!”
“霍江佑!請你冷靜一點。”
“我冷靜的很。我是很認真的說的:我不再繼續這個研究了。你們盡管取消我的工資、獎金、考察補助和講師資格好了。”
華克舜指令長無可奈何地說:“你啊!你又不是不明白,我們沒有人會土著的語言,你要是不合作,研究就沒辦法進行了。”
“那就別研究了。我們把紀锴陽放了,讓他好好的去過屬于他自己的生活。我們離開這裏,回到人類社會去好好的過屬于我們的生活。他是個原始人,愚昧、無知,但是他也有過自己生活的權利吧。我們憑什麽賴在這裏不走。”
可憐的華克舜被霍江佑的話堵得一愣一愣的。他也不得不承認,霍江佑的話有理。
“但是,你也要知道,”華克舜最後說,“科學院的頭腦們和那些資助考察活動的商人們是不會理解你的,他們要的是成果,能引起轟動、能引來經濟效益的成果。我們這些人有時不得不違心的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霍江佑聽出來華克舜還是站在他一邊的,于是伸出手,說:“我了解你的苦衷。剛才對你大叫大嚷,真是對不起。”
華克舜握緊了那只手,“霍江佑,你說的對。我很高興你能明白我的難處。但是我幫不了你,也幫不了紀锴陽。你懂我的意思嗎?”
霍江佑點點頭,“我明白。但是我也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一定要把剛才我們談話的那段監控記錄删除啊。”
連續三天,霍江佑沒有出現在紀锴陽的房間裏。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就覺得自己應該堅持到底。
他不想為科學院的那些人們創造任何可以研究紀锴陽的機會。
越是不見面,霍江佑心裏就越滋生出對紀锴陽的向往。
他向往他的長發,堅定的眼睛,結實的軀體,他想把那漂亮的手腕握在手中,他想聞他脖頸上的汗味。
但他明白,自己必須抑制這種情感。
于是霍江佑給自己開了一個遺忘的藥方,他找到一大罐果仁巧克力,抱進他的房間,把門反鎖上,坐在床上不停地啃,像個兔子似的細細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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