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自從霍江佑被迫抛棄健锵登陸艙，他就覺得腳下的星球仿佛突然間變了一個樣。

原來還在登陸艙工作的時候，窗外的景色是壯麗而寂寞的，大海延伸到地平線的盡頭，河口的沖擊平原被青草覆蓋，遠方的墨綠色的森林在風的吹動下改變頂端輪廓線的形狀，偶爾天空中會飛過幾只鳥。

而現在，霍江佑身處茂密的森林中，身邊全都是遮天避日的植物，密不透風，一些類似昆蟲類的小動物會不時掉到他身上，腳下是腐爛的生物屍體、樹葉，因為非常潮濕，每一步下去幾乎都能踩出水來，時不時遠處會有一個暗影飛速掠過。

他總覺得自己在被什麽東西盯着，渾身不舒服。當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向四周仔細地看了看，什麽都沒有發現。

紀锴陽和寧堅成走在前面，他們顯然是習慣了這種環境，走得很快。

“霍江佑，”紀锴陽又一次停下腳步，回身問他，“我們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

“沒關系。繼續走吧。”

說這話的時候，霍江佑早已是氣喘籲籲。

天氣又悶又熱，衣服全貼在身上，幾乎濕透了，但他害怕被蟲子咬到，也不敢把衣服脫掉。

紀锴陽并沒有向前走，他叫上寧堅成，一起回到了霍江佑身邊。

“我們今天就走這麽多吧。第一天別搞得太累，還有好幾天的路要走呢。”

“你可真是沒用啊。”寧堅成對霍江佑說。

他其實也很累，但是仍然裝做不在乎的樣子嘲笑霍江佑。

霍江佑沒有回答，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吵架了。

他們找到一塊空地，大概是雷火燒出的一片地方，沒有樹木，只有低矮的灌木和青草，地面也比較幹。

把背上的裝備一扔，霍江佑沉重地坐在地上，開始喝他從登陸艙裏帶出來的水。因為逃跑時很倉促，他帶出來的東西并不多，水只有幾瓶，如果喝完了，就要跟紀锴陽和寧堅成一樣喝溪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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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霍江佑把水瓶放了下來。他必須盡量節省。

擡手看了看腕表。到天黑還有三個小時。

從早晨開始，到現在才走了十公裏。而前面還不知道有多少路呢。

從健锵登陸艙逃脫後，他們知道天蜀部落已經被占領，想去那裏是不可能了。寧堅成說有一些天蜀人沒有被抓住，逃進了山裏，他們應該是去神洞了。

他們三個人便決定也去神洞，希望能夠和那些人會合。

晚飯是霍江佑帶來的罐頭食品，還有寧堅成在半路捉到的一只豚鼠。

雖然豚鼠被烤得很香，但霍江佑一看到那種和老鼠沒什麽分別的樣子就咽不下去。

另一方面，寧堅成對罐頭牛肉的評價也非常的低，說不僅沒味道，還軟塌塌的。

只有紀锴陽似乎什麽都吃，而且還可以吃得很香。

他确實是餓壞了。

吃完飯，霍江佑便找到一個舒服點的地方枕着背包睡覺。

第一天的野外生活對他來說太艱苦，比他年輕時做的野外生存訓練困難得多。

迷迷糊糊的，他想着以後可以把這裏當作生存挑戰的訓練基地，然後就慢慢睡着了。

他醒來的時候，是黑夜。

一堆篝火在空地中央噼噼啪啪地燃燒着，因為樹枝比較濕，煙霧很大。

不遠的地方，寧堅成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借着火光不知在幹什麽。

“嗨——”霍江佑向他喊，但寧堅成快速地把手指放到嘴唇上，示意他把聲音放小。

“怎麽了？”霍江佑悄悄地溜到他身邊。

“紀锴陽剛睡下。”寧堅成指了指在篝火的另一則靜靜躺着的人。

“他剛才沒有睡嗎？”霍江佑小聲問。

寧堅成搖了搖頭，回答，“我們兩個得輪流醒着，不能讓火熄滅。”

“會有野獸嗎？”

“有。”

“那你去睡吧，我來看一會兒。”

寧堅成笑了笑，說，“不用，我剛剛睡過了。你太累，還是休息吧。而且你對森林也不熟悉。”

霍江佑聽了這話覺得很內疚。

他雖然是技術先進的人類，但在這片森林裏卻什麽用也沒有，反而成了他們的累贅。

“對不起。”他突然說。

“嗯？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沒有幫上什麽忙，反而害得你們無處藏身……”

“不，這不是你的錯誤。天蜀部落遲早是要被攻占的，我們的能力弱，這是早晚要發生的事情，只是你正好趕上了。你的運氣比較糟糕。”

“我的腦子裏一團亂。”霍江佑嘆息着說，“我應該幫助你們，因為我欠你們的太多，但是似乎我又不應該這麽做……可是，如果讓我袖手旁觀也不可能。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怎麽辦……”

寧堅成又笑了。

“走一步算一步吧，在我們這兒，人們就是這麽生活的。計劃沒有用處，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所以幹脆就不想那麽多。你覺得這件事該做，那麽就做，不想做就放下，如果失敗了，那再去開始幹別的事情。永遠都是這樣。”

“你不想過另外一種生活嗎？”

“我？我不知道還有其他的生活，所以我不想。不過……”寧堅成指了指紀锴陽，說，“他不一樣，他變了。”

寧堅成看着一邊的霍江佑，語氣突然沉重起來，“紀锴陽知道了你們的生活，他心裏有了更多的東西，如果他不滿足天蜀部落的生活的話，他也許将不再屬于部落。這是你們的錯，霍江佑。是你們讓他改變的。”

聽到這樣的指責，霍江佑一方面覺得委屈，一方面覺得驚訝。

他覺得人們總是應該歡迎先進的東西的，寧堅成應該感激自己才對。

但現在，他明白了，人們想要的是生活，他們不需要其他的東西。

兩個人之間的談話無法進行下去，陷入了沉默。

寧堅成腳邊放着一堆紅色和黃色摻雜的花朵，他正把他們辮在一起，形成一條繩子。霍江佑看着他編織，睡意又籠罩上來。

第二天，來了一陣風，濕氣被吹走了，空氣幹爽了許多。

第三天，再加上前一晚休息得很好，霍江佑覺得自己有了力氣，走起來輕快很多。森林又變得美麗了。

他發現這裏的樹木其實更像是遠古地球上的蕨類植物，由于氧氣含量高，這裏的植物也格外的高大。

樹木的枝幹間，時時有他們投下的透明、輕飄、像巨人一般高大的身影，随後又消失在綠蔭中。在綠樹濃蔭之間，隐隐約約能看到一片銀碧色的天空。

地上的青苔，美麗得像地毯，在他們的腳下鋪展開。

血紅色的小漿果一顆一顆地在綠草中閃現。

天氣一好，人的心情也好了。

昨天還悶悶不樂的人們今天開始談笑起來，那些憂傷的事情慢慢地從他們心裏退走了。

紀锴陽一直走在這個小隊伍的最前面。

在森林中，他簡直就是周圍這一切的主人和親人——他看到每樣東西，都會表示出贊賞，表示出感激。

在他的身上，好像散發出了一股暖流，在森林中悠悠湧動。

中午，他們來到了一條湍急的河流邊。

紀锴陽告訴霍江佑，這就是嘉郁河，他們現在只要沿着河向上游走，就可以到達神洞。

找到了嘉郁河，紀锴陽的心也放下了大半。

這意味着他們不用再在森林裏盲目地前進了。

霍江佑發現河水雖然很急，但清澈冰冷，應該是冰雪的融水。

他把幾個空水瓶都裝滿水，以應付萬一出現的缺水狀況。

不過寧堅成告訴他，順河向上游的方向水道會越來越多的，而且正是雨季，不會發生幹渴的情況。

在河邊，他們還看到了很多動物的腳印，霍江佑都不認識。

于是他想起了米若，想起了那些被俘虜的隊員們。

自己是唯一一個自由的隊員，理應為他們的獲救做點事情，這種想法激勵了霍江佑，這天他走的很快。

晚上先是寧堅成守夜，然後他在後半夜的時候叫醒紀锴陽。

不過當霍江佑夜裏醒來的時候，發現寧堅成還在那不聲不響地編着花朵。

“你怎麽沒叫他？已經過了半夜了。”

寧堅成沖他笑了笑，沒有回答。

瞬間，霍江佑明白了。

“你是想讓紀锴陽多睡一會兒吧。我沒發現你原來這麽愛護他。”

“他是我們部落的希望，而現在已經成了唯一的希望。我必須讓他好好的。”

“真辛苦。”霍江佑說。

“一點都不，我很高興能這麽做。”

“你很愛他？”

“當然，和他相處的人很難不愛上他。你不也是這樣嗎？”寧堅成盯着他。

霍江佑沒有回答。

他感到一種奇特的，叫他心煩意亂的寂靜。

那寂靜好像有極大的厚度，将他包裹了進去。

紀锴陽就睡在不遠處，蜷縮着身體，時不時會動一下，好像睡得很不安穩，也好像在做夢。篝火把他的皮膚映成紅色，火焰跳動着，他也仿佛在火焰裏跳動着，仿佛那火焰是從他的身體裏發出的。

這麽想着，霍江佑覺得紀锴陽同火焰融合在了一起，那麽的熱烈，驅走黑暗，讓人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