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這一下讓游桦猛醒過來,他沖着路高睿笑了起來,然後撒開腿,一路向山坡下奔去。
他為了抄近,從荊棘叢生的陡坡上滑下去,腳上劃了很多口子,可這又算得上什麽呢。
與他即将得到的幸福相比,現在的一點痛苦實在太渺小了。
他來到婦女們所在的最高的一個山洞口,女人們正在簇擁着向外走,她們顯然已經得到消息了。
他看見走在最前面的蕭玉。
再往下,住着男人的幾個山洞也正在湧出一隊隊的人流,人們高聲談笑着,仿佛是到了節日。
游桦并沒有停下來,他繼續向山下跑去,越過了幾個守衛。
然後他就看到了寧堅成,那個人正在向自己笑着走來。
游桦叫了一聲,沖過去抱住他。
“哎呀!哎呀!”寧堅成高興的說,“你可真有勁,我這把老骨頭可有點受不住啦!好啦好啦!孩子。放開我吧,紀锴陽在後面。”
游桦放開手,寧堅成繼續向上走了幾步,和擁過來的人群會合,然後回身向下看着他。
果然,紀锴陽就在後面的不遠處,慢慢地走來。
他比起兩個人分別之前變得削瘦了,也變黑了,顯得非常疲憊,但是他身上的那種充滿生命力量的氣息卻從他的眼睛和微笑的嘴角滿滿地流溢着。
游桦一望見紀锴陽,身上的每一滴血都顫動起來。
他忘記了人群和老人,也忘記了就在紀锴陽身後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奇特的人。這些他都看不見,他的眼裏只有他了。在度過驚惶、煩惱和痛苦的漫長日子之後,他終于找到他了!
他生平第一次經歷到,歡樂會像野獸一樣沖進心裏,直擠得它不能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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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到了紀锴陽,他們中間相隔不過幾步路。
他站在樹葉斑駁的陰影下,在向自己微笑。
這是霍江佑第一次看到這麽多的土著。
他雖然從屏幕上看到過健锵登陸艙着陸時拍攝下的兩個部落的交戰場面,但是親自和他們面對面,還是第一次。
與作戰時不同,這些土著裏不僅僅只是強壯的年輕人,還有老人,婦女和兒童。
這是一個規模很小卻完整的人類社會。這些人全都聚攏到山口,臉上挂着激動和喜悅的笑容。
他們在迎接紀锴陽的歸來。
而從他們因為綻開的微笑而加深了皺紋的臉龐上、從他們眼睛裏含着的一小滴一小滴的眼淚上,讓人覺得他們仿佛是在黑夜裏待了很久,終于迎來陽光的人。
寧堅成走上去,和人群擠在一起。
一個年輕人向着紀锴陽走來。
霍江佑想起來他就是在那個雷雨夜出現在登陸艙外面的人。
叫游桦,對嗎?
那個讓紀锴陽念念不忘的人?
霍江佑仔細地觀察着他:比紀锴陽的年紀小,還是個大孩子,短短的頭發,額頭上與衆不同的紋身,帶着一種他曾經在紀锴陽身上看到的既純潔又固執的勁頭。
他們在擁抱,互相抱得那麽緊,似乎要把對方擠進自己的身體裏去。
游桦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斷斷續續地說自己是多麽想念紀锴陽,部落是多麽需要他。
其實這些都不是他真正想說的——他想吻紀锴陽的嘴唇,想告訴他那一直折磨着自己的愛意有多麽深。
但是周圍全都是部落的人,他們微笑、喝彩,但他們的微笑、喝彩不是為了他們兩個的愛情,而是為了真正的首領和大巫師。在那一刻游桦甚至想要所有人都消失。
紀锴陽最後輕輕的分開了自己和游桦,如果他不這麽做,恐怕就會讓別人覺得奇怪了。
他用力地捏着游桦的手,讓他知道自己懂得他沒有出口的話。接着他向着人群走去。
路高睿站在人群前面,他瞧着紀锴陽就像瞧着自己的孩子。
他把他抱在自己懷裏,然後舉起了他,這個巨人将紀锴陽扛在自己肩上,在人們自動圍成的一個圓裏轉着圈。
紀锴陽覺得自己為笑容包圍了,不論在哪個方向,他都能看到微笑和舉起的雙手,一些男人們開始跳起舞來,圍着他和路高睿跳舞,一邊發出幾乎像是憤怒一般的吼叫。
他被這種歡樂感染了,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一陣從肺部噴湧而出的巨大能量,和人群湧動着的能量彙聚在一起,互相纏繞,不分彼此。
霍江佑看着他們,看着紀锴陽,驚異于原始沖動的力量。
他們歡樂的笑容是猙獰的,喜悅的叫喊是瘋狂的,但是就是這樣的猙獰和瘋狂,使他感受到了生命所具有的美感。
這使他自己也心潮澎湃起來,想撲到人群裏去。
但是他終究還是邁不出那最初的一步。
慢慢地,人群安靜了下來,也只有在這個時刻,人們的目光才能從紀锴陽身上挪走,看看那個突然出現在他們身邊的奇特的人。
第一個發現霍江佑的人停止了舞蹈,張着嘴卻發不出聲音,盯着他。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全體。
潮水般湧動的人群突然陷入了沉默,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霍江佑身上,盯得他非常不舒服。
紀锴陽及時站出來,說:“別害怕。他叫霍江佑,是一位浦昂人……”
那兩個字一說出來,人群就像是被驚擾到的蜂群一樣爆發出巨大的嗡嗡聲。
“浦昂人?真的是浦昂人?他來這裏做什麽?懲罰我們?幫助我們?以前誰都沒見過真的浦昂人……”
什麽樣的議論都有。
紀锴陽喊了幾嗓子,讓人們安靜下來,然後接着說道:“你們也都知道平原上的浦昂人飛行器吧,他就是從那裏來的。他是來幫助我們的。有了浦昂人的幫助,我們一定可以重新奪回我們的村子,這一天很快就會來到的!”
聽了這話,單純的人們相信了,心裏被注入了信心和希望,他們高聲地叫起來,說着不久就回到故鄉,說着紀锴陽是多麽偉大的首領,說着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他們小心地圍到霍江佑身邊,觀察着他,把他和紀锴陽一起圍起來,慢慢向山上走去。
而霍江佑,卻在心裏苦笑起來。
紀锴陽并沒有說出事實,但是他能怎麽樣呢?
說自己是來這裏避難的?
對于紀锴陽來說,要保護霍江佑,還要樹立人們的信心,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辦法。
霍江佑盡力對那些盯着他、摸他的衣服和背包的土著保持微笑,他必須這麽做,以換取人們的信任。
他覺得很可笑:在科學院裏以無視紀律著稱的自己居然到一個原始部落裏擺起紳士風度來了,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悲哀,還是文明的悲哀。
那些土著對他很友好,大概是紀锴陽的話起了作用,有些大膽的人還和他交談起來。
但是,霍江佑覺得有人在盯着自己,那目光是敵視的,但當他轉頭的時候,那目光就消失了。
紀锴陽回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見父親衛逸。
當他在人們的簇擁下來到老人居住的洞口的時候,衛逸已經被攙扶着站在洞外迎接他。
見到父親,紀锴陽覺得一陣心酸。比起他許多天前離開時,老人虛弱了很多,變得更瘦了,站着的時候腿不停地顫抖着。
“父親!”他叫着撲上去,抱緊了老人。淚水順着老人幹癟的臉頰流下來,落到紀锴陽的頭發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們進去吧。”
紀锴陽扶着衛逸走進山洞,讓他重新躺在幹草鋪的地面上。
兩個人流着淚,訴說着思念。
外面,寧堅成把看熱鬧的人都趕走了,只留着幾個最熟識的人在洞外。
霍江佑和他站在一起。
他明白寧堅成是想讓父子倆好好說說話,不希望別人打擾。
“我很想見見老首領。”
“會有機會的,但現在不行。你放心,你是浦昂人,不愁沒人注意你。”寧堅成說這話的時候,露出一個諷刺的微笑。
“……我自己也不想這樣,但是我會盡力幫助你們的,幫助老首領……”
他還沒說完,突然紀锴陽從裏面叫他。
“霍江佑,你進來好嗎?父親想見你。”
他愣了一下,然後快步跑了進去,背上還背着背包。
洞裏很昏暗,為了照明和取暖,裏面燃着一堆篝火,一團團金黃的火炭在暗暗燃燒,向空氣中噴吐着淡藍色的煙霧。
但是因為煙排不出去,裏面的空氣有些嗆人。除了紀锴陽和老首領,裏面沒有其他人。
在中間的地面上鋪着厚厚的幹草,衛逸正躺在上面。看到霍江佑進來,老人想努力起來,但是被紀锴陽勸住了。
“浦昂人……浦昂人……”老人激動地說。
霍江佑來到他們身邊,學着紀锴陽坐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于是看着他。
“照實說。”紀锴陽小聲命令。
“全部?”霍江佑有些擔憂。他如果說自己其實不是神人,把衛逸的希望打破,虛弱的老人能否承受這樣的打擊呢?
“全部。”
紀锴陽的目光非常堅毅,這給了霍江佑信心。
“我叫霍江佑……”
他開始說自己的故事,講述自己和考察隊是怎麽來到這裏的,又是怎麽抓到紀锴陽進行研究的,他們受到了荒銀人的欺騙,遭受了無法挽回的損失,最後只能和紀锴陽一起逃到這裏。
他越往下講,衛逸的目光就越黯淡。
雖然很多東西他聽不懂,但是他仍然明白過來,這個有着奇特外表的人并不是他們期待的神,他和天蜀人沒什麽不同,他的神力并不是自己發出的,而是來自于他們所帶來的飛行器,失去了它,他也和天蜀人一樣的無力。
霍江佑講完後,三個人之間陷入了沉默,誰也不去看別人的眼睛,各有心事。
最後,衛逸發出了一聲長嘆。他擡頭看着霍江佑,說,“你會幫助我們,對嗎?”
“我……我想我幫不上太多……”
“沒什麽。盡你的力量吧,幫助部落的人,幫助我的孩子。”他指了指紀锴陽,“我必須相信你,因為我已經沒別的可相信了。”
“首領……”
“我能相信你嗎?”衛逸突然問。
“……我會幫助你們,幫助你們就是幫助我自己。請信任我。”
霍江佑向他伸出了手,老首領仿佛是領會了他的意思,也伸手,和他握在了一起。
當霍江佑一個人從洞裏出來的時候,發現外邊已經是黑夜。寧堅成早已不知去向,不過游桦還等在外面。
“我帶你去住的地方。”他簡單地說。
“哦,好的。”霍江佑跟上他。
兩個人一路沿着山崖邊空出的道路向斜下方走去,途中經過了幾堆篝火。
在一片黑暗中,他只感覺到人很多,聽見腳發出的嚓嚓聲、咳嗽聲、低沉的耳語聲。
火光不時照亮了人們的臉,他看見好些黑糊糊的身影映在石壁上。
他還看到了一個大約四五歲,頭發淺黃,眼睛蔚藍的小孩,坐在石壁下面,用棍子敲擊一塊大石頭,興趣盎然地傾聽着聲響。
他覺得這一切仿佛是用彩筆在山巒間繪出的巨大畫卷,一幅幅地在他眼前閃現。
最後到了洞裏,他發現寧堅成和那個巨人都在,他們在吃烤熟的肉,一邊還在說笑。
“怎麽?你帶他到這裏過夜嗎?”路高睿問。
“沒有其他的地方。讓他到別的洞裏人們會害怕的。”
游桦給霍江佑指了一塊地方,又指了指旁邊的一堆幹草,說,“這就是你睡覺的地方,以後你和我們在一起。”
“把你的背包放下,過來吃飯啦!”寧堅成笑着招呼他。
霍江佑把背包仔細地放好,然後用幹草鋪了一個床,才和另外三個人坐在一起。
寧堅成還是老樣子,說笑話,挖苦人;路高睿身軀巨大,但是心地單純善良,總是上寧堅成的當;游桦雖然年輕,但是卻顯得心事重重。
吃的東西好像是羊肉,很細嫩,烤得也恰到好處,就是沒有加鹽。
不過有一種植物,類似地球上的羅勒,配合着烤羊肉一起吃味道很好。
飯後有一種用草根煎的水,酸的,霍江佑叫它土著酸茶。
因為口渴,他喝了不少。
夜越來越深,寧堅成坐着就睡着了,大家把他擡到草墊上。
不久,霍江佑覺得很累,也窩到草墊上睡覺去了。
身邊的篝火發出的熱量使他身上很暖和。
回想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他覺得就像夢一樣不真實,渾渾僵僵的黑夜溫柔地擁抱着他,他的心仿佛在被千萬只無形的水蛭吮吸,越來越疲憊,一種隐隐約約的憂郁襲上來。
他在這大地上是多麽渺小,多麽不值一提啊……
夜裏,霍江佑覺得有人在推自己,睜開眼睛,發現是紀锴陽。
他立刻醒了。
“怎麽了?”他低聲問。
紀锴陽沒有回答,只是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來,拖到了洞外,又鑽進了樹叢裏。
“究竟怎麽了?”霍江佑有些着急。
“我很苦悶。”
說着,他抱着霍江佑的脖子,哭了起來。霍江佑先是一愣,然後他收緊雙臂,抱着對方。
他什麽也沒說,他知道這時候不需要說,只需要傾聽。
“我的父親要死了……”紀锴陽在霍江佑的頸項下面發出悶悶的嗚咽聲。
頓時,霍江佑覺得自己非常內疚。他在和衛逸談話後曾經看了看老人的病,但是他不是醫生,不懂病情,而且他帶出來的藥品非常有限,無法救老人。
那時,他看着衛逸和紀锴陽的眼睛想,人還是無法戰勝死亡,即使是先進的地球社會,人們戰勝了很多疾病,但是新的疾病又出現了,永遠無法完全取得勝利。
他這麽想着,紀锴陽還在斷斷續續地說。
“……杜淩嬌懷孕了,怪不得我沒有看見她……可是她怎麽可能懷孕,那一定是別人的孩子!她背叛了我的父親,她肯定是想着他快死了……我想殺了她,但是父親不同意。我知道他愛她。他愛她!我怎麽受得了!我怎麽受得了!”
霍江佑明白紀锴陽為什麽突然在半夜找他,突然對自己哭訴的原因了。
這種事情紀锴陽不可能告訴部落裏的人,但是他也不可能憋在心裏,他必須有一個發洩的對象。
在他還那麽年輕的心裏面需要裝多少東西啊。
“沒關系,沒關系,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撫摸紀锴陽的臉頰,擦去淚水。
在那張漂亮的臉上,一雙淚汪汪的藍色眼睛在火把的照映下猶如沾滿露珠的藍色鳶尾花。
霍江佑只覺得心髒在胸膛裏擴張,一股火辣辣的熱流湧到他的喉嚨裏。
他慢慢舉起手,放在紀锴陽的嘴唇上,然後低下頭,輕輕地吻了上去……
不遠處,游桦狠狠地捏着手指,仿佛要把它們掰斷一樣。
他悄悄跟着紀锴陽和霍江佑出來,卻看到了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
當霍江佑出現的時候,他就有不好的預感,覺得這個人和紀锴陽之間一定有特別的關系。
他沒想到他們已經發展成這樣,更沒想到紀锴陽有心事的時候居然不找自己,而去找那個浦昂人。
游桦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他在想象中描畫出紀锴陽躺在霍江佑懷抱裏的情景,生平第一次理解到,有一些念頭簡直是一個人所不能忍受的。
到了這時,他才理解他是多麽愛着他。
他回想他們曾經的甜蜜時光,就像一個淹在水裏的人在一剎那間便會回想到整個的一生。
他覺得紀锴陽比以往一百倍地美麗,令人戀戀不舍。當他想到這一切已經牢牢地在心裏紮了根,已經變成了他的血液和生命,而這一切居然會給一個浦昂人奪走,他便感到一陣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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