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個季節的早晨,山區的氣溫很低,随着白晝的緩緩來臨,四周變得更加寒冷了。

從山谷低下飄來的水汽凝結成乳白色的雲霧,在山峰之間滾來滾去。

小草都濕漉漉的,地面上積滿了稀泥,一陣風吹過,帶來一股陰冷的潮氣。

來到山區的這些天,游桦幾乎都是在噩夢中醒來的。

夢總是不同:荒銀人攻上了山,占領了神洞,屠殺天蜀部落;山上爆發了疾病,人們接連死去;山洪爆發,将臨時的營地都沖毀了。

但是,每每在最後這些夢都呈現出一個相同的結局——在那些堆積的屍體裏,他發現了紀锴陽那蒼白僵硬的身體。

游桦這時就會醒來,大漢淋漓,氣喘籲籲。

“怎麽啦?又做夢了?”身邊一個低沉洪亮的聲音問道。

游桦擡起頭,發現路高睿正關切地看着自己,他那巨大的身軀擋住了陽光,造成一片陰影。

“……總是這樣。”他內疚地回答。

路高睿了然地笑了笑,說,“別害怕。我相信紀锴陽會找到我們的。”

他伸出一只手,一使勁,輕易地就把游桦拉起來。

“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在紀锴陽找到我們之前,應該把這裏弄得像樣才好,讓他看看我們也能幹得很棒。你說是不是,小夥子?”

游桦笑了起來。

路高睿是一個好的夥伴,他強壯有力,樂觀開朗,當部落受到荒銀人攻擊的時候,是他帶領人們沖出了重圍逃到了山上;當人們悲觀失望,失去信心的時候,也是他用充滿感情的話語激勵他們做一些事情,把時間利用起來,在山頂上開始生活。

自己也要做這樣的一個人。游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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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逃亡到神洞附近的山區已經有十幾天了,最開始只有二百多人逃到這裏,後來的日子又陸陸續續有一些當初走散的人也找來了。

現在總共有将近三百人,天蜀部落大部分的成員要麽被俘虜,要麽被殺,要麽就跟着衛宇博和連旭投降。

在天蜀部落遭受攻擊的時候,整個部落發生了分裂,一些怕死的人投降了,不甘心做奴隸的人堅守在老首領衛逸和路高睿身邊,但他們也守不住家園,只能一路奔逃到了山區。

荒銀人不熟悉地形,也不善于在叢林和山裏作戰,天蜀部落暫時是安全的。

路高睿覺得情況已經很不錯了,畢竟有近一半的人逃了出來,部落還不至于滅亡。

但是對于游桦,他最希望看到的人卻沒有出現,不僅是紀锴陽,連寧堅成都不見了,有人說寧堅成一定是看到荒銀人後就投奔過去了,但是游桦相信他不會做出這種事。

但是,一切猜想都沒有意義,除非找到他們。聽說浦昂人的飛行器被荒銀人破壞了,那被關在裏面的紀锴陽呢?他會怎麽樣?游桦一直想派人去平原上尋找蹤跡,但是部落的事情太多了。

跟着逃亡出來的巫師沒有幾個,大部分都跟着連旭投降了,游桦是幾個巫師裏資格最高的,其他的還都只是見習,因此他理所當然地當上了部落的大巫師。

這個位子是游桦很久以來就向往的,但是卻沒想到在這種時候變成真。

老首領衛逸的身體一直就不好,現在經過這麽一折騰,病得更重了。

部落的事務現在全由游桦、路高睿和紀锴陽的二哥衛卓瀾三人商量着處理。

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未知。他們只能摸索着幹。

游桦從他所在的山洞裏出來時,正看見一隊青年正向山上走去,他們手裏拿着繩索和長矛,要去打獵。他們也看到了游桦和路高睿,于是向他們揮手。

路高睿喊了幾嗓子,囑咐他們要小心,那些年輕人笑着走了。

游桦看到這情景嘴角露出了微笑。

想到剛來到這裏的時候,人人都驚惶不安,人人都很激動,像一群受驚的斑羚羊,仿佛不知道該在哪兒停下來,很明顯,如果不能給這些人找到一個首領,那麽一切都會鬧騰一陣以後就毫無結果結束了。

那個時候他非常想念紀锴陽,但是重擔壓在他身上了,他就必須去做。

在路高睿的幫助下,現在一切都已井井有條:人們分散住在幾個山洞裏,距離神洞都不遠;雖然神洞很大,但是那裏是不允許住人的,每天都有人守衛;年輕的男人們負責每天打獵,供應部落所需要的食物,他們從村子裏帶來的糧食很快都吃光了,雖然種子已經播了下去,但是在山區的氣候下,誰也不保證能吃上新的糧食;婦女們人數不多,都聚在一個山洞裏,她們采集植物,制作繩索,把男人們找到的野生的麻經過加工,織成粗布;年紀稍大的就負責養一些小動物或者采集野果。一旦人們都勞動起來,失去家園的痛苦便漸漸被新生活的熱烈所取代。

不過游桦知道,人們在心裏其實都有一個願望:有朝一日趕走荒銀人,回到村子裏去。但是這太困難了,除非出現奇跡……

太陽一點點升高,霧氣也散去了。

游桦和路高睿先是到衛逸居住的山洞裏看望他,老人仍然在生病,不過似乎比前幾天好了一些。

挺着大肚子的杜淩嬌和幾個老太太正在忙着煎藥。

一看見杜淩嬌還有她日益隆起的腹部,游桦就覺得心裏很難受。

人們都清楚那胎兒不是衛逸的,天知道是哪個年輕人的孩子,其實老首領自己也知道,但是他就像那孩子是自己的一樣愛護着懷孕中的女人。

游桦沒辦法明白為什麽首領會去愛一個背叛了自己的人,他年輕又輕率的心靈無法理解。

再說,如果紀锴陽回來了,瞧見杜淩嬌,肯定會鬧得一團亂。

可是對于現在的部落,任何争執和分裂都是致命的,杜淩嬌和她腹中的孩子也許會成為點燃争端的火種。

游桦有時甚至會希望:那孩子死掉就好了,就那麽死去就好了。

見過老首領,他和路高睿分手,到婦女們住的山洞裏去,他在那裏總是受到歡迎。

蕭玉和她的母親辛楠留他吃早飯。

“聽說衛卓瀾帶着人找到了一處泉水?”蕭玉問他。

“是的。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好消息,有了這麽近的水源,就不用到山谷裏去取河水了。對了,還有一個好消息。在山後,找到了一個斑羚羊的栖息地,男人們正想辦法把它們圈起來,這樣我們就有可靠的食物來源了。”

“真的?這可太好了!”辛楠高興地說。

但蕭玉卻露出了憂郁的神色,她把手裏的豚鼠骨頭扔到了洞外,眼睛瞥了一眼外面密密層層的樹木,說,“我們回不去了嗎?”

“要回去的。”游桦回答。

“可是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在預示我們要永遠在這裏生活下去了!”

“蕭玉!”她的母親按住了她的手臂,制止了她。

“哎!”蕭玉長嘆了一口氣,“要是他在就好了……”

游桦知道她嘴裏的‘他’是指誰,但是這種心照不宣并沒有帶來喜悅,相反的,他覺得非常委屈。

他不分晝夜地為部落的生存努力,耗費了那麽多的心血,但是他所做的在其他人看來依然比不上那個不在的人。

就在這一瞬間,游桦的心裏突然生出了對紀锴陽的怨恨,雖然只有這一瞬,但是卻讓他害怕得顫抖起來,他驚訝地發現在他和紀锴陽之間除了那緩緩流動的愛意之外居然還存在着完全背離的感情!

自己還愛他嗎?

是啊,自己還是那麽愛他,發瘋一般想見到他。

可是這怨恨又算什麽呢?他想不出個頭緒來。

早飯吃得很沉悶,大家都似乎有心事。

道別後,游桦找到了還在和男人們吃飯說笑的路高睿。

他和游桦不一樣,他沒什麽心事,只想着能讓大家生活得更好。

看着他和男人們開玩笑、打鬧、把一個和他掰手腕的小夥子掀翻在地,游桦很羨慕。

“你真快樂。”在去神洞的半路上,游桦不禁說道。

“有什麽辦法呢?我心裏裝不住事情,快樂的時候我就笑,生氣的時候我就和人打架。所以我作不了首領,也作不了巫師,我只能當勇士。”

“如果你生自己的氣呢?你該怎麽辦?”

“生自己的氣?你是說自己犯錯誤?”

“……差不多吧。你自己做的并不是自己想做的事情。”

“哦……”路高睿想了想,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回事,反正我是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

“不會發生?”游桦停下腳步,擡頭看着身邊的巨人。

“我不是說過嘛。我想到什麽就做什麽,只做我想做的事。”

“可是你總有過那種情況吧,做你不願意的事情……”

“哈!”路高睿撓撓腦袋,笑了。“那倒也有過。”

“你是怎麽辦的?”

“怎麽辦?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呗。已經發生了嘛,懊悔也沒有用。睡一覺,醒來就已經忘得差不多了。然後再去幹別的。”

“就這樣?”

“嗨!你這個小家夥問題可真多!就是這樣啦!”

路高睿拍了拍游桦的肩膀,可是後者卻感覺那像是用棒子打肩膀一樣。他縮了縮,那姿勢讓路高睿哈哈笑了起來。

他們去神洞的目的只有一個——向千瑜神祈福。天蜀部落遭受這麽大的打擊,人們心裏有意無意地會把這和神靈聯系起來,覺得自己一定是做錯了什麽,被神靈懲罰了。

特別是衛逸,他堅持讓游桦去神洞。

游桦對祈福的儀式并不熟悉,害怕做錯了,于是他并沒有一開始就舉行正式儀式,而是和路高睿一起來商量,他們來過兩次神洞,已經決定下場地,但是關于具體的順序,還是有一些分歧。

浦昂人宮殿龐大的軀體橫在他們頭上,仿佛下一刻就會掉下來。

這種壓迫感使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起來,就像是兩只豚鼠躲在地下戚戚嚓嚓地說話。

他們定下了需要的人手和物品,因為祭祀用品都被荒銀人搶走了,必須想辦法找東西代替。

問題是,這樣會不會讓千瑜神更加生氣。他們最終也沒有讨論出個結果來,兩個人只好出去。

剛到洞外,游桦就發現一直守衛在外面的人不見了,這使他很生氣。大聲喊了起來。

好在,那個守衛很快就出現了,不過卻顯得異常興奮,還隔着很遠就叫着:“紀锴陽!紀锴陽!他們說他回來了!還有寧堅成,還有……”

“啊!浦昂人在上!這真是太好了!”路高睿高興地說。

游桦本來也是想說點兒什麽的,但是他什麽也沒說出來。

他看看那個興奮的守衛,又看看路高睿快樂的臉。

他竭力想把自己激動的心情給壓下去,但是嘴唇卻老是不聽話地一個勁打哆嗦。

“你在發什麽愣,孩子!快去啊!你是大巫師,快去迎接首領的繼承者啊!”路高睿催促他,還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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