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他注意到,每逢自己來到霍江佑身邊的時候,那個人就會喜氣洋洋的,而同時他自己的心裏也充滿了快樂。他無法想象自己會喜歡霍江佑,這個念頭叫他害怕起來。

在登陸艙裏的那段時光現在成了他們兩個人共有的美好回憶。

霍江佑樂于向紀锴陽描述他們最初幾次接觸時因為巨大的隔閡産生的各種意外和笑話,而紀锴陽則醉心于那幾十天裏所受到的可以回想一輩子的強烈沖擊。

在他們面前,太陽正在落下,雲彩火燒一樣的金邊消失了,黑夜挾裹着星星覆蓋了整個天空。

“看那兒!”霍江佑指着一個光點,“那顆星星我們叫做天狼星,我的家鄉就在它附近。在這裏看不見我們的太陽,太遠了……”

紀锴陽沒有出聲,他在想着別的事情。太遠了,在霍江佑的家鄉也看不到天蜀的太陽吧。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遠了。

對于紀锴陽那樣的原始人,宇宙是一個沉重而凝聚的幻象。

星星在他邊上滑過,海水沖擊他的鬓角……夜是那麽寂靜,只有樹枝燃燒的聲響陪伴着他們,火苗不停地跳躍,時而生氣、跺腳、狂怒,時而又狡詐地躲在小塊樹枝下面,眼看快熄滅了,可轟的一下又燃燒起來,竄起高高的火苗……

第二天清晨,還沉浸在睡夢中的人們被突然而至的喧鬧聲吵醒。

“荒銀人來襲擊了!”

誰都沒有料到,不善于山區作戰的草原部落會突然向山頂進攻,守衛的人首先發現了襲擊者,緊接着整個天蜀部落騷動起來,男人們趕快拿起武器在山腰上組成一道防線,借着地勢和入侵者展開戰鬥。

聽到消息的路高睿和衛卓瀾已經率先沖了出去,寧堅成和蕭玉組織婦女、兒童和老人向後山轉移,紀锴陽在給各人分配了職責後自己也拿起匕首和長矛,準備作戰。

此時,作為大巫師的游桦反而沒有事情可做,他既不能參加戰鬥也不能撤退。

“你留在這兒,”紀锴陽臨走時對游桦說,“保護好老首領和浦昂人霍江佑。”

“我要跟你一起去殺荒銀人!”游桦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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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大巫師,你在這個時刻所做的就是向千瑜神祈禱我們的勝利。這就是你必須做的!”

紀锴陽甩開他,向山下飛奔而去。游桦跟着他走出了山洞,站在洞口,望着遠處喧嚣聲震天的密林。

他把手按在胸口上,好像是防止心髒從裏面跳出來,又好像是在抑止胸中的吶喊:別離開我,別丢下我!

他在洞口的平臺上走來走去,嘴裏在念着祈禱的咒語,眼睛盯着樹林,但是他什麽也看不見,而那些因為受傷回來的人提供的情況往往是自相矛盾的。

最後他再也受不了這種痛苦的折磨,回到了洞裏。

而在那兒,他看到霍江佑正試圖站起來,搖搖晃晃的,手掌支着岩壁。

游桦鄙夷地看着霍江佑笨拙的動作。

他是多麽弱啊,不會耕種,不會紡織,不會狩獵,更不會冶煉,他甚至無法自己生存下去。

這就是浦昂人嗎?

我們居然崇拜的是這樣的人,比我們自己更不如的人。

我們保護他,給他吃,給他穿,而他帶給我們什麽呢?

一個負擔,一個累贅。

瞧,這多可笑啊!

而紀锴陽卻還以為依靠這樣一個家夥就可以拯救部落!他錯了,這個浦昂人帶來的是不幸。

想到這裏,游桦覺得自己對霍江佑不僅僅是鄙視,更多的是憎恨。

那種憎恨,深深的憎恨,來源于自己和紀锴陽之間越來越深的溝壑以及紀锴陽和霍江佑之間慢慢被填補的深淵。

他的手指擺弄着腰間的匕首,向霍江佑走過去。

看着霍江佑艱難地起來,游桦冷冷地說,“你坐下吧,沒你什麽事。”

“我想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紀锴陽那裏怎樣了……”

聽到那個名字,游桦仿佛是給什麽東西刺了一下,怒氣沖沖地走過去,把霍江佑一把按回到床鋪上,自己蹲在他面前,緊緊咬着牙,皺着眉頭,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游桦……?”

“別叫我的名字!”他粗暴地打斷了霍江佑。

“你怎麽啦?你……”

霍江佑的後半句話沒說出來,他被游桦兇狠的目光吓住了。

那目光可怕極了,霍江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顆被開水燙過的杏仁一樣,在他的眼光下能脫一層皮。

看着霍江佑驚惶的樣子,游桦微笑起來,但他嘴角的弧度、微微露出的牙齒使這個微笑變得更像是一個兇險的威脅。

“別人都不在,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游桦說,“我們兩個不需要再掩飾下去了,都說出來吧。”

“說……說什麽……”

游桦突然用異常尖銳的聲音叫起來,這音調足比平常要高上一倍。

“你是個騙子!你騙了紀锴陽,騙了部落裏其他人。你用你那些奇妙的技術獲得人們的崇拜,可是你只不過是一個虛弱的逃亡者。現在人們在戰鬥,而你在做什麽!你除了坐在這裏之外還忙了我們什麽嗎?你欺騙我們,欺騙紀锴陽,欺騙他……”

“我沒有想過欺騙誰。”霍江佑強做鎮定地回答,“我的能力就是這樣,是你們對我的期望太高了。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是神,我只是和你們一樣的人。”

“可是我們不需要一個和我們一樣無力的人!”

“游桦,聽我說,你們并不是無力的。我和紀锴陽接觸了那麽長的時間,很清楚你們有達到和我們一樣的能力的潛質,只需要……”

他的話沒說完。游桦想沖過去狠狠地揍霍江佑,但是他忍住了,伸出的雙手縮回來,互相交叉着緊握住自己的手指,直握到手指上印下深深的紅印子。

“不要提那個名字!不要在我的面前提那個名字!”他痛苦地喊起來。

霍江佑盯着蜷縮在面前的少年,一種不安的感覺向他襲來。

他自己很清楚引起少年痛苦的原因是什麽,但知道了原因并不等于就明白解決的辦法。

“游桦……”他嘗試着說,“你愛紀锴陽,這個我很清楚。我也愛他,我想這個你也清楚。”

聽到這話,少年整個身體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擡頭看着霍江佑。

“既然我們都愛他,都希望他幸福,就不應該互相憎恨。他既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他是屬于天蜀部落的。我們不能強迫他去愛誰,紀锴陽是自由的,我想你我愛的也正是他這一點。況且……”霍江佑苦笑一聲,“總有一天我是要離開的。所以,我們應該可以成為朋友。”

霍江佑向游桦伸出右手,後者猶豫了,也慢慢地伸出手靠過來。

就在兩只手碰觸前的一瞬間,游桦突然尖叫了一聲,身體仿佛安了彈簧似的猛然站起來,縮回了手。

他的臉色驟然變得灰白,嘴巴裏嘶啞地咕哝着,“不可能……不可能……”

“游桦?你怎麽了?我們不是朋友嗎?”

“朋友?”少年哼哼地笑着,“朋友?不可能……不可能啦!”

他轉過身,踉踉跄跄地跑出山洞。霍江佑一個人茫然失措地留在裏面。

過了一個小時,山洞外面傳來喧鬧聲,其間還混雜着大笑聲和歌聲。

“是他們打勝仗了嗎?”

霍江佑高興起來,站起身迎了出去。

在山洞外的斜坡上,走來一支隊伍,幾乎全都是年輕的男性,一個個臉上全都喜氣洋洋的。

他們渾身都是濕淋淋的汗水,點綴着暗紅的血跡;他們飛快地跑來跑去,喊着、笑着、唱着粗野的歌,炫耀着自己的力量。

歌聲越來越大,人們都鼓足勁兒,忘情地唱着,把火熱的力量彙合在一起,那歌聲仿佛可以抗拒一切、無往不勝。

紅紅的陽光從蔚藍的天空鋪灑而下,照耀在這些渾然忘我的可愛的人們身上。

走在隊伍最頭裏的是被簇擁着的紀锴陽,他和身邊的人們一樣,笑着、唱着,把胸膛裏面最熾熱的火捧出來,他目光炯炯,仿佛眼睛裏有着沸騰的金汁。

在他旁邊,游桦緊緊攀着紀锴陽的胳膊,他的表情和剛才判若兩人,現在的他笑得比紀锴陽更熾熱、更劇烈,他所有的贊美和愛意都濃縮在他凝視着紀锴陽的目光裏面。

霍江佑看着這景象,覺得心裏有一種如火如荼的東西在逐漸膨脹,他很想對所有唱歌的人說,“我想我愛上你們了。”

看到霍江佑,人群歡呼起來,他們認為是浦昂人的到來給他們帶來了好遠,才戰勝了襲擊的荒銀人。

紀锴陽率先走過來,握住霍江佑的雙手,把他推到人群跟前。

“浦昂人和我們在一起,他一定會保佑我們戰勝敵人,重新奪回我們的家園!我們一定會勝利!”

我們一定會勝利!

是啊,有浦昂人和我們在一起,我們不是已經勝利了一次嗎?

那就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們最終戰勝荒銀人,回到屬于我們的土地!

人們歡呼着,互相擁抱,慶祝已經取得的勝利,期待以後必然會獲得的勝利。

霍江佑眨着眼睛。他覺得眼前模糊起來,好像有淚水在眼裏彌漫。

紀锴陽盯着他,目光非常熱烈。

他說,“你看見了吧,你對于人們有多重要。正是因為有你在,他們覺得受到了保護,才會不顧一切地投入到戰鬥中去。你不是一個無用的逃亡者,你在這兒,跟我們在一起,這就足夠了。你看看他們有多高興!你看看!”

是的,他看見了,他感到非常幸福。

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和所受的苦沒有任何奢望,但是又好像有所有的奢望。

他遠離了現代生活,受盡了磨難,但是卻覺得幸福。他并不需要這些土著為他做什麽,但他卻愛他們。

他參加他們的活動,吃、喝,然後發現自己頭上是星星,左邊是高山,右邊是大海。

他突然感到生命所創造的奇跡。

他感到自己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感到紀锴陽摟着自己的腦袋,感到那溫暖的手掌在撫摸自己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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