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慶祝活動一直持續到了晚上。
最終,疲憊的人們回到各自居住的洞穴裏去,帶着一股興奮勁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只有紀锴陽他們居住的山洞裏的篝火還在熊熊燃燒着,幾個人都沒有睡,他們圍坐在一起商量着以後的計劃。
這次勝利讓大家都充滿信心,他們相信盡管困難重重,奪回村子的時候已經不遠了。
路高睿想組織男人們參加訓練,提高格鬥技巧;衛卓瀾希望能有多一倍的人手參與冶煉的工作,以便生産更多的武器;寧堅成則想着把狩獵的隊伍派到更遠的地方,為人們提供更好的食物;連蕭玉也提出,婦女們想要承擔更多的勞動,她們不願意只是受到保護,更想親自參加戰鬥;至于霍江佑,他決心盡快改進自己發明的武器。
紀锴陽很高興他們的提議,但把各個建議綜合起來之後發現,所需要的人手大大超過現在部落的人數。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起來,氣氛非常熱烈,人人都不想自己的計劃被擔擱。
最後,他們決定,年輕的男人們每天要做不止一件事情,他們早晨要出去打獵,接着有些人去煉鐵,有些人參加訓練。
同時,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和婦女們的事情必然會多起來,他們将承擔一部分原來男人們的勞動。
生活會變得緊湊而勞累,但是紀锴陽想部落的人們會理解這樣的安排的。
為了能回到家鄉,現在受一點兒苦不算什麽,大家都忍得住。
就在對新生活的期待中,會議結束了,人們開始收拾床鋪,準備好好睡一覺,明天他們就要全身心的投入到勞動裏去了。
最初誰都沒有注意到杜淩嬌。人們都睡下了,寧堅成和路高睿已經發出了鼾聲,只有紀锴陽一個人在蹲在篝火旁邊,準備再加幾塊木頭之後就去睡覺。正是在這時,他看到了杜淩嬌。
她一只手扶着洞壁,另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腳步蹒跚。她好像是走得很急,一直在喘氣,額頭上也都是汗水。這是紀锴陽回來後第一次看到她,之前要麽是他不願意見這個女人,要麽是杜淩嬌自知不受歡迎而躲着他。
相比以前,杜淩嬌胖了很多,手、腳都有點浮腫,頭發貼在汗濕的臉頰上,看她腹部隆起的程度,應該很快就會生産了。
這讓紀锴陽産生了怨恨,他沉下臉,冷冰冰地說,“你來這裏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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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淩嬌想回答他,但是因為喘不上來氣,喉嚨裏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音。她按着胸口,樣子很難受。
“怎麽啦!”
紀锴陽跑過去扶住她,杜淩嬌靠在他懷中不停地顫抖,她努力擡起頭,看着紀锴陽,嘴邊強扯出一絲笑意。
“你還是……還是這麽漂亮……”
“到底是怎麽啦!你到這兒來幹什麽!”紀锴陽的聲音變大了,把剛剛睡下的幾個人吵醒。他們紛紛從床鋪上爬起來,正看到杜淩嬌握着紀锴陽的雙手,嘶啞着說,“你快去看看吧,你的父親恐怕是不行了!”
等人們趕到衛逸所住的洞穴裏時,老人已經陷入了昏迷。
霍江佑和寧堅成立刻開始救治,這兩個人,一個對醫學一知半解,一個只懂得類似于巫術的草藥療法。
如果是些小毛病,相信他們兩人還可以對付,可是面對嚴重消耗着生命的重病,他們的手段就沒什麽作用了。
寧堅成忙着叫人把各種草藥撚碎,混合上藥液,塗在衛逸的四肢上;霍江佑一邊慌亂地在數據機中尋找符合病情的治療方法,一邊把從健锵登陸艙裏帶出來的藥品往老人的嘴裏灌。
其他人都不敢打擾這兩個忙得汗水都躺下來的家夥。游桦必須履行他大巫師的職責,坐在老人身邊念叨着咒語。而路高睿和衛卓瀾忙着阻攔那些聞訊趕來的人們沖進洞穴裏的願望。
洞外的人越聚越多,各種聲音也逐漸雜沓起來。
在這個忙亂的時刻,紀锴陽卻發現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他站在父親的床鋪邊上,看着虛弱的老人。
身邊,杜淩嬌握着他的手,安慰他,但紀锴陽什麽都沒有聽見,他眼睛紅腫,仿佛頃刻間就會融化,淚水大滴大滴地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紀锴陽真切地感受到父親是自己的一部分,于他的身體不可分離。
也許第二天,他就會消失,包括他頭腦裏的思想,心靈裏的內容,還有他那雙眼睛裏看到的一切,都将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死,就成了回憶,這些回憶将永遠在他心中,但生活卻仍在不斷變化,直至消逝……
當天邊被升起的赫寰最初的光線染成藍色時,衛逸離開了這個世界。洞穴裏随着太陽向天頂方向走去而變得越來越亮。
人們圍在老人的屍體周圍,默默地看着游桦用無數水雲花将那曾經聰明和智慧的軀體覆蓋。
紀锴陽覺得心裏一陣灼痛,好像有人突然抽掉了他身上的骨頭一樣。
他很想放聲大哭,卻哭不出來,淚水就在他的胸口奔湧着,一顆心仿佛在淚水裏備受煎熬。
他忽然覺得洞穴裏的一切都在向他壓過來,讓他喘不過氣。
他一個人走出洞穴,看到圍在外面的人群。
他們一看到他出現,就都緘了聲,帶着悲傷和憐憫的神色看着他。
紀锴陽從他們中間走過,人們自動給他讓出一條道來。沒人敢走上去對他說話。
他沿着山坡而上,來到懸崖旁邊,站在凸出的岩石上,看着極遠處的大海。
他想自己一個人待着。他感到非常疲憊,覺得自己的精力到頭了。所喪失的一切壓得他無法思想。
遠方,藍太陽在輝煌奪目地升起,大海變得跟天空一樣蒼白和透明,天水相連,仿佛天就是海,海就是天。死一般的寂靜,似乎鳥兒也都沉默了。這嚴峻的荒野,給人的心靈帶來一種奇異的、非人世的寂靜,永恒的安寧……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紀锴陽發覺身後傳來一陣拖拉的腳步聲。他知道那是寧堅成,卻不想轉身,更不想和他說話。
寧堅成站到他身邊,輕輕碰了碰紀锴陽的手指。
“走吧,孩子。走吧。”他微笑着。
“……你為什麽還笑呢?”
“為什麽不!哭泣有什麽用呢。”
紀锴陽懂得眼前這個瘦老頭也許是他見過的人裏最聰明的一個,但他到底熱愛什麽?讨厭什麽?他卻似乎并不知道。
寧堅成仍在繼續說着。
“人們總是不懂得珍惜自己,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別人,都不懂得珍惜。你怎麽能有時間哭泣呢?以前是屬于老首領的,現在屬于你了。你的世界可以比他要大的多……如果我能夠我多想成為這世界的主人啊,但是我清楚自己沒這個能力。可是你有,你不應該微笑嗎?”
紀锴陽沒有回答。
衛逸死了,他就會是新的首領。這個他很清楚。可是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呢?
擺在他面前的每條路似乎都鋪滿了碎石和荊棘,他不知道自己該向哪走,更不知道自己能走多久,一切都那麽艱難。
吹來一陣微風。極純淨的、什麽東西也不能玷污的微風從他身邊吹拂而過。
紀锴陽把手放在寧堅成張開的手掌裏,然後哭了起來。
衛逸的葬禮和紀锴陽成為新首領的儀式是一齊舉行的。
人們用翠綠的樹枝編織成擔架,擡着衛逸的屍體,在送葬人群的簇擁下首先進入神洞。
在那裏,游桦向千瑜神祈禱,懇求他接收老首領的靈魂。
接着人們又擡着屍體向一處山崖走去,那是整座山最接近紅太陽鴻爍升起方向的地方。
他們把擔架放在光禿禿的岩石頂端,游桦向屍體上撒滿神火和水雲花瓣,接着将其點燃。
火焰頓時蹿起來,花瓣萎縮了,樹枝發出噼啪的爆裂聲,漸漸的,屍體上冒出了煙,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焦炭的氣味。
人們聚集着跪在遠處,男人都低聲祈禱,用手中的枝條砰砰地敲擊地面。
女人卻尖着嗓子叫喊,把頭發披散開,口中唱着送葬的挽歌。
我們被留在外面,
我們被留下,面對煩惱,
我們被留下,淚水漣漣。
啊,要是這個世界能容他栖身,該有多好!
要是天上垂下一根結實的繩子,
我就要抓住它,我要上去,
我要到那裏住下。
死去的永不別離,
他們在晨曦中;
他們在陰影裏。
死去的不在地底,
他們在茅舍,他們在人間。
死去的并未消亡。
霍江佑把整個過程用攝像機記錄下來。雖然他覺得這麽做不禮貌,而且非常浪費電池,但是第一手資料太寶貴了,他一直在手忙腳亂地拍攝,好在別人都沉浸在葬禮的氣氛中,沒有人注意他。
當岩石上的火焰徹底熄滅後,游桦拉着紀锴陽的手走上去。
葬禮結束了,新的首領即将誕生。
紀锴陽跪在那堆灰黑色的殘渣上。
膝蓋有些刺痛,那是他的父親、上一任首領的骨頭碎屑刺激着他的皮膚。
游桦用點燃的水雲花枝在他身體的左、右、前、後各燒灼了一會兒,接着,把一根小手指粗的花枝尖端塗上一點兒神火後點燃,在紀锴陽脖子後面凸出的枕骨上按了下去。
紀锴陽只覺得身後傳來火辣辣的疼痛,但緊接着就什麽感覺都沒有了。
高溫在瞬間将皮膚燒焦炭化,結成了疤痕。
然後,游桦又走過去拉起杜淩嬌的手,讓她跪在紀锴陽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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