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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視線被定格得無法移動。

向外看，圓球背後是無數的星星，黑漆漆的天空從四面八方向他壓過來。直壓得他無法呼吸。

霍江佑及時地摟住了他的腰。

“別害怕。”他安慰他。

紀锴陽把手放在氣泡室透明的外殼上，小心翼翼地，然後身體也慢慢向前移去，貼到外殼上，看着外面冷酷的宇宙。

“原來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他嘆息着。

紀锴陽來到際靈號飛船上後見到了盧安考察隊長，配合實驗室做了一些實驗。他還看到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最尖端的技術。這些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不知為什麽，紀锴陽又産生了那種和自己無關的感覺。那些技術是別人的，不是他的；那些美好的生活是別人的，不是他的。

他坐在霍江佑的艙室的窗邊，看着外面。

天空沉重深黑，只有行星燃燒着，永不減光芒，永不眨眼睛。耳邊有一種輕微的嗡嗡聲，似有若無。飛船孤零零的，黑暗一直向無限延伸。

左邊是他的星球，蔚藍色的，漂浮着縷縷白雲。那就是他的世界，多麽渺小而孤獨啊……

“你在想什麽？”霍江佑從盧安隊長那裏回來，一進門就看到紀锴陽臉上露出沉思的深情，不禁問道。

“我在想我們的世界多麽小啊。”

霍江佑笑了起來。

“不，它不小。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地球上最多曾經養活着一百億人吶。”

“一百億是多少？”

霍江佑啞然失笑。紀锴陽并不懂得一百億這麽大的數字呢。他從身後抱住紀锴陽的腰，把臉貼到他腦袋上，說，“非常非常巨大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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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什麽時候才能有那麽多人？我們的力量太小了，即使加上荒銀人也不夠。”

“不，不。”霍江佑突然動情地說，“你們不要像我們一樣，等到地球不堪重負的時候才發現人太多了，不要等到把環境破壞殆盡之後才想起應該保護它。不要學我們，紀锴陽，我們不是好例子，你應該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紀锴陽有些迷惑。

他不明白為什麽如此偉大的浦昂人居然還在不滿意。不過紀锴陽并不擔心，創造世界不是他一個人、也不是他這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情，那實在太漫長了，有很多東西是要花上很多人的一輩子的。

他所做的，就是要鑄造新的人，那種熱愛生活，勇敢無畏，敢于嘗試的人。不僅是他這一代，還要持續很多很多代，最後，他們将像浦昂人們一樣生活。他們自己将成為神。

想到這兒，紀锴陽滿意地微笑起來，他身體的顫動傳到霍江佑身上，後者好奇的問：“什麽事情讓你這麽高興？”

“很多很多……”

“裏面包括我嗎？”

“……我想包括吧。”

紀锴陽握住霍江佑的雙手，直勾勾地望着他。而霍江佑也直勾勾地望着他。這種長時間的注視像深呼吸，往來于兩個人之間。他們都在等待着，希望對方會說出那句話。

最後，紀锴陽慢慢探出身子，湊在霍江佑耳邊，輕輕地說：

“我們要分開了。分開後，你不要回來，你們永遠也不要回來。”

這正是霍江佑所預料的，卻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完全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卻無法接受它并讓它成為自己的想法。在面對自己不想相信的事情時，人們總是在徒勞地搜尋最後一絲殘存的希望。即使他們知道枯井內的最後一滴清水不可能拯救即将渴死的人，卻仍戀慕水滴滋潤嘴唇的感覺。

“你亂說什麽啊。”霍江佑疲憊地笑着。

“我是說真的。你們不要回來。我想你明白的。”

“你……”霍江佑想反駁，但是他到底沒有說出口。他明白紀锴陽的意思。他們這些先進的人類對于天蜀或者荒銀人來說僅僅是意外，是生活中不該存在的東西，他們打擾了土著的生活。

紀锴陽不想要□□涉的世界，不想有被別的什麽人牽制的感覺，他要完全憑自己的力量創造。

在邀請紀锴陽來際靈號之前，飛船全體成員曾舉行會議讨論今後是否應該對坤逆行星進行監測和施加影響。

有些成員認為，坤逆星上的土著居民既然同樣是人類，就應該與整個人類的大家庭保持聯系，人們應該幫助他們迅速脫離愚昧狀态；而反對者認為，土著雖然是人類的後代，但他們已經與人類社會脫離關系三千年了，并已發展出自己的一套獨特的文化，他們有自己的完整的社會結構和社會意識，先進人類的幹預并不會促進他們的發展，而很可能導致畸形文明。

霍江佑當時就說明，無論是天蜀人或者荒銀人都沒有離開坤逆星球或者是全面接收先進文明的要求，他們就像地球上曾經出現過的原始土著一樣具有獨立性，有獨屬于自己的發展軌跡。

不過也有人想到，雖然讓整個部落抛棄自己的傳統接受新文明是不可能的，但紀锴陽呢？

他和他的部落還不一樣，他接觸過先進的文明，也對此有着強烈的向往，是不是可以從他那裏入手？

這也是他們邀請紀锴陽的目的之一。

霍江佑剛剛和盧安隊長說過，以他對紀锴陽的了解，他不可能同意先進技術人類對土著文明的幹涉。

他們的确很愚昧、很落後，但他們有很強的自尊心，寧願以自己那種落後方式生活。而作為考察對員，他們沒有權力去幹涉別人的選擇。

他知道，考察結束時的離開将是永久性的。

他将回到太陽系，紀锴陽會留在坤逆，而他們之間的距離有……七百九十光年。如此遙遠的距離，再加上行星極低的光度，意味着當他們從各自的星球上觀察對方星球的時候看到的只是黑沉的宇宙背景。即便看到了，也只是七百九十年前的世界。

當承載着紀锴陽的光芒從坤逆星到達太陽系的時候，他們兩個都将已離開人世七百九十年。宇宙不會記憶他們，它沒有記憶。

想到這兒，霍江佑覺得心裏籠罩上一層悲傷，而且他直覺地感到，這種悲傷會陪伴他很久很久。

自從紀锴陽跟随霍江佑登上飛行器飛走後，游桦就沒有走進過棚屋。他一直在那片曾經降落飛行器的地方等着。從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他一直坐在那兒。

天空有些發白，籠罩河口的薄霧随着海風漸漸散去。遠處部落裏的篝火還在燃燒着，一些早起的人在做飯。這景象就像天蜀部落從未離開過，好像荒銀人從未占據過這裏一樣。

那些逃亡、戰鬥的日子一下子飛遠了，幾乎看不見。但所發生的一切必定會留下痕跡，就像雕刻在石頭上的刻痕，它們會保存很久，直到時間的強大力量将其慢慢蝕去并重新變成一塊石頭，而那時生活也将忘記昨日所發生的事情，只有那些曾經的事件的影子無時無刻籠罩着大地。

天蜀部落有了新首領，他們還有新式的威力巨大的武器，新的未來在他們的腳前鋪展開。人們也都因感染了這種希望而充滿活力，憧憬更美好的世界會誕生在自己手中，在這種時候人人都成了夢想家。但游桦卻憂郁地看着早晨微紅的天空。

他害怕紀锴陽就此一去不複返，害怕他會忘記自己。在這種悲哀的情緒下，回憶充滿了他的腦子，重新複現了在這些年裏所發生的一切；紀锴陽的聲音，他的微笑，他做的每一個手勢，他說的每一句話，都重新回到他的腦中；他回憶起他們一起去過的山谷或河流，他們周圍的森林和樹木，那些樹木的葉片在陽光下的閃動，那些在風吹時跳動的花蕾的顏色。

他是多麽愛他啊！以後，他們一個是部落首領，一個是部落的大巫師，曾經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一切似乎都将結束，他必須面對一個新的紀锴陽；他們不再是愛人，而僅僅是朋友。這讓游桦非常難受，他捂着臉，哭了起來。

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他飛快地擦幹眼淚，回頭看到杜淩嬌正抱着嬰兒慢慢向他走來。

“你整夜都在這裏嗎？”她問道。

“……是啊。”

杜淩嬌小心地坐到他身邊，手臂輕輕搖晃着還在睡夢中的孩子，微笑地看着游桦，她的目光中有一種母性的柔情，似乎能穿透少年的眼睛，直看到他的內心。

“紀锴陽會回來的。”她轉而看着不遠處的海岸，嘴角仍帶着那種溫柔的微笑。

“……你那麽确定？”游桦仿佛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已經一天了……”

“一天算什麽？就算離開一年，他也會回來的。這裏才是他的家。”

“可那裏——”他指着天空，“有他愛的人啊。”

杜淩嬌聽到這兒禁不住呵呵地笑出了聲。

“你可真傻啊！紀锴陽愛的人就在我旁邊，就是你啊！為什麽你總是意識不到這一點呢？為什麽你總是這麽自卑呢？就因為浦昂人霍江佑比你強嗎？紀锴陽喜歡強者，但愛情是另一回事。”

“可我的心裏很痛苦。”

“你至少有一顆能這樣痛苦的心。你很幸福，游桦，比我幸福的多。我得不到紀锴陽的愛情，所以我只能成為使得他到達幸福的工具。這是我願意做的事情，一點兒也不覺得悲哀。你讓紀锴陽知道你愛他是不夠的，你必須讓自己變成能配得上你們愛情的人。你還需要努力，至少不能像現在這樣悲觀。”

“這一切都要等他回來……”

“哦。他會回來的。”

杜淩嬌說完這一句後，兩個人陷入了沉默。他們并肩坐在草地上，望着大海。空中有一群椋鳥，正在追逐着浮到淺海覓食的魚類，翅膀反射陽光，變成一顆顆耀眼的星星，忽上忽下。更遠的地方，一朵白雲正在形成。

過了很久，天空中傳來一陣嗡嗡聲，他們擡起頭，看到光亮的飛行器正緩緩下落。游桦的心立刻急促地跳動起來。

飛行器停穩後，艙門像貝殼一樣打開。

他們看到紀锴陽從裏面走出來，嘴角帶着微笑，遠遠地就對他揮着手，喊着：“游桦！我回來了！”

《瑜炎天命（二）》夏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