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番外(上)
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難。每有良朋,況也永嘆。
兄弟阋于牆,外禦其務。每有良朋,烝也無戎。
喪亂既平,既安且寧。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爾笾豆,飲酒之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宜爾室家,樂爾妻帑。是究是圖,亶其然乎?
夏日燥熱的午後。
蟬鳴聲伴着朗朗書聲從破落的小院裏傳出。
念詩的是個看上去大約十四五歲的少年,劍眉星目,挺直的鼻梁下,一雙淡紅薄唇,面容雖尚顯稚嫩,瞧着卻是極有凜然風度。
“阿鳴,我不喜歡這首詩,真假。”少年垂眸思索片刻,評價道。
“我也不喜歡。”就在少年旁邊,一個容貌與他酷似,年紀亦有些相仿,只是氣質卻截然相反的溫潤少年同樣評價道。
“為什麽?”他問。
“因為我沒有兄弟,所以不喜歡。”被喚做阿鳴的少年頭都沒擡的回道。
“嗯,我也沒有,所以我也應該不喜歡。”少年語氣篤定的附和了一句,随後瞟了阿鳴一眼,又略帶無奈的道:“你什麽時候能做好,這一頁我都看了十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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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只差一點了。”阿鳴依然頭也不擡的回道。
“那你好歹幫我翻一頁啊,我不想看這首。”少年抱怨着。
阿鳴終于擡起頭,他放下手裏正抱着的木頭部件,那看上去像是從傀儡身上摘下的手,雕刻精細,木質滑膩,骨指分明的一只手。
“要不換一本算了。”起身将少年面前的書翻過一頁,又用一枚小玺壓住書角,阿鳴提了個建議。
“不換。”少年一邊盯着新翻的書頁仔細讀着,一邊道,“等我看完的。”
微風輕輕掠過小院,将掉了個角的舊石桌上那冊詩經吹亂了幾頁,少年也不甚在意,只因着他已讀過一遍,便足矣默記下來。
“好了。”
尚在阖着眼細細回想詩中意味,耳邊忽然傳來阿鳴略顯欣喜的聲音。
“什麽好了?”少年睜開眼,目光中亦帶着驚喜之色,“我的手終于做好了?”
阿鳴輕輕點頭,将桌邊放着的另一只木手一同擺到少年面前,“這絕對是天底下最美的一雙手了。”
說這話時,少年分明看到,他眼中閃爍着奇異的光。
“是嗎,謝了。”少年淺笑着道謝,盡管他或許永遠都無法理解阿鳴的執着,卻仍然笑道,“既然做好了,就快點給我裝上吧,沒有手總是不方便。”
“裝?”阿鳴像是聽到什麽不可思議的話語,呆愣愣的瞧着少年。
一個只有頭顱被擺在破舊石桌上的少年。
“你不是做完了?”少年問。
“啊,是啊。”
“那裝上不就行了?”少年側眸望了望,只見爬滿藤蘿的院牆下立着一副沒有雙手與頭顱的木質身軀,正是他此前一直用着的軀幹。若非阿鳴心血來潮的非要改造他,他怎麽會被拆的只剩下一個腦袋。
“可是,只是做好了一雙手而已。”阿鳴順着他側視的目光望去,瞬間明白了少年的心思,“那些,”他指着少年的身軀道:“還沒開始做呢。”
“?!”
阿鳴再此點點頭,眼神裏滿是無辜。
只見少年瞬間瞪大了一雙眼,崩潰道“我不做了,不做了,你把手裝上就行,其他的我不做了。”
阿鳴側過頭看了看牆根下的身軀,面帶為難的低聲道:“可是,不重新做軀幹的話,這雙手裝不上去啊。”
“?!”少年再此崩潰,“那我不要手了,回來再說,你先把我腦袋裝回去,一直在這破桌子上動都不能動,我快受不了了。”
阿鳴瞧着桌上那或許整個天下都找不出比它更美好的一雙手,又瞧着此時在他眼中已醜陋無比的軀幹,毅然搖了搖頭,“不行,這不符合我的審美。”
“喵喵喵?”少年震驚,審美,那是什麽東西,他自己都不在乎,阿鳴還在糾結什麽!
“我就剩一個頭了,還管什麽審美!”
“但裝上就不只是一個頭了,你的頭挺好的,是我除了這一雙手外,最滿意的作品。”阿鳴不為所動,仍舊不緊不慢的道,“所以,我不能破壞這美好,先讓這雙手和你的頭在一起,相信我,剩下的很快就能做好。”
“我……”少年想罵人,可話出口卻又發現自己好像還未學過該如何罵人,無奈只能用他自認為最為威脅的語調惡狠狠地道,“快點給我裝上!”
然而一個頭的威脅,阿鳴還不至于放在心上,他忍着笑,上前将少年面前的詩經重新翻到《常棣》一篇,然後摸了摸他的頭,在後者欲噴出火焰般的憤怒目光中逃一般的出了院子。
“弦鳴!”
少年的怒吼聲透過破敗院牆透過冷宮苑柳透過一切阻擋傳向最遠方。
可惜,弦鳴連頭都沒有回,只是吩咐了守在院外的內侍別忘了進去給他翻書,聽他吩咐後,便迤迤然轉身離開。
……
弦鳴把少年全身都改造過一遍并重新安裝好的時候,距離那天已經十日有餘了。
十幾天裏,少年便只能以一個頭顱的狀态被擺放在桌子上,從日出到日落,從屋裏到院外,從最初的怒不可遏,到最後的迷茫不期。
裝好最後一個部件,弦鳴拉着少年直奔屋裏的銅鏡前。那是個大約有一人高,周邊嵌着并蒂蓮花螺钿的舊銅鏡。弦鳴瞧它嵌钿工藝頗高,想來這銅鏡當初的主人應是極為受寵,只是而今卻不知枯冢何在。
銅鏡被廢棄了太久的時光,以至于鏡面也以泛起點點鏽綠。煥然一新的少年立在鏡前,鏡中倒映的他的身影,便是他自己初見也覺驚豔。
“怎麽樣,比以前好看多了吧。”弦鳴得意道。
“嗯……”少年似是贊同的點頭,他原地轉了個圈,修長得宜的身體,靈活的關節,細膩的皮膚,以及弦鳴特意挑選的一身質地輕柔,裁剪合體的華貴衣衫。
“好看是好看,但是……”他回過頭,神情很是認真的一字一句道:“即使你把我雕刻的再精美,又有什麽用呢?”
這問題令弦鳴瞬時無言,事實上,他确實也不知道,因為在制造少年的時候,他的心中只是想做出來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傀儡,可從沒想過有什麽用。
更何況是少年這樣與衆不同的。
“傀儡……”他遲疑道:“應該是被制造出來表演歌舞技藝的吧。”
“我不會歌,更不懂舞。”少年被創造出來至今的時間并不長,除了在這個小院子裏看弦鳴送來的書,他什麽都不曾接觸過。
弦鳴是背着他父親偷偷在這廢棄的冷宮之中把少年制造出來的,這是他的傑作,所以他不能也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少年的存在,進而傷害到少年。除了絕對的忠誠者,這個世上,沒人知道,在皇宮深處的小小院落裏,竟存在着一個仿佛真人一般的傀儡少年。
不被允許離開小院半步的少年,在書裏漸漸明白了自己是怎樣的一種詭異存在,明白了離開院子被人發現可能會出現何樣的結果。更明白了身處深宮內苑之中,而這裏唯一的話事者,卻擁有着堅定的反對傀儡存在的意志與能力,這樣的境遇,有多危急。
不必弦鳴多說,他也不會踏出小院一步,只是,如此一來,他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是啊。”弦鳴思索道,“如果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但我更希望你能想清楚,盡管是我創造了你,可是你想成為什麽樣的存在,取決于你自己的選擇。”
弦鳴的話對此時的少年而言還太深奧,深奧到他似乎是完全聽不懂,卻又隐約明白。
見少年陷入沉默,弦鳴回身看了一眼天色,“我今天是偷跑出來的,先走了,有什麽下次再說。”
簡單解釋一句,不等少年回他,弦鳴便匆匆離開。
而少年平生第一次明白,有些道理,書中是永遠都看不到的。
……
夏去秋來。
秋去冬又來。
被人遺忘的破落小院子裏滿牆藤蘿從盛放到枯萎,困于一隅的少年見到生平第一場雪。
傍晚時分,少年瞧見弦鳴自宮牆深處冒着風雪漸行漸近,他手中提着一盞精致的宮燈,宮燈被風雪吹打着胡亂搖晃,燈火如豆,照不亮片刻前路。
待弦鳴行至院門前,少年方才看到他懷中還緊緊抱着一個不大不小的藍布包袱,身後跟随的宮中內侍也各自抱了銅鍋,銅壺,碳爐……
“這天還挺冷……”弦鳴立在廊下,與少年并排站着,一邊看着忙碌的宮中內侍布置爐火、食材,一邊不住的呵手。
一路迎着風雪而來,他的臉已被凍得通紅,盡管身上還披着鄰國進貢的上好皮裘,卻仍然止不住風從某個縫隙裏悄然鑽進,便會惹來一陣激靈。
“他們是在做什麽?”少年瞧了一會,茫然問道。
無論再怎麽像人,少年從本質上講仍然還是塊木頭,是木頭自然就不怕冷,數九寒冬,他依然還是穿着盛夏裏的衣衫,茫茫飛雪吹徹衣袂,說不出的詭異。
“書上沒說嗎?”弦鳴沒有回答,他匆匆跑進屋裏,不一會,又抱着一本小書跑了出來,“給,我記得前幾天就把這本給你了。”
那是一本講飲食的書,少年自然看過,甚至還能背出來,但是一時間卻無法将書中的文字與眼前的情景聯系起來。
“大雪紛飛的傍晚,适合吃什麽?”弦鳴将書翻到圍爐賞雪的那一頁,用手指着書中圖畫擺到少年面前。
“吃……什麽?”少年遲疑着問道。
“對了,我忘記了,你還沒吃過東西。”弦鳴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正是為了讓他嘗嘗人間美食。
“我不需要。”得知弦鳴來意,少年漠然道。
“哦,我知道。”弦鳴放下書,緊了緊裹在身上的披風,他出神地望着尚在紛飛朔雪裏忙着布置爐火食材的宮人,輕輕呵出一團暖氣,“我是偷溜出來的,趁着前殿那群老家夥還沒發現,你陪我吃點吧,今天是我生日。”
“為什麽?”沒來由的,少年忽而問道。
弦鳴笑道,“就算無法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至少也想你知道還有人間美味不可辜負。”
“我問的不是這個。”少年嚴肅道,“你的生日,為什麽要偷跑出來。”
“你不是我,所以你不明白。”
“你可以解釋,我會學。”
弦鳴搖頭,他見宮中侍從已将食材備好,桌子中間的小炭爐上,銅鍋裏水聲沸騰,冒起的白色霧氣剎那被風雪打亂,又在半空中徐徐飄散開來。
“先吃先吃,我這人,生平大抵只有這麽兩件事是心甘情願去做的,一是制傀儡,二便是吃。”不等招呼少年,弦鳴已裹緊衣裘,率先迎着風雪坐了過去。
遣散還在擺放碟筷的宮人,弦鳴把盞執箸,只消一個人便快活的吃起來。
“你何時能解釋清楚?”少年猶豫片刻,坐到弦鳴對面,學着對方的模樣,笨拙的拿起擺在他面前的那副碗筷,接道:“我可以等。”
“永遠……”弦鳴一邊杯箸不停地吃吃吃,一邊還在耐心地教少年如何擺弄這些他生平第一次接觸的玩意兒,“有些事,永遠都沒辦法解釋清楚。”他回道。
少年無疑是聰穎的,不過試了幾次,便已經可以熟練的掌握,然而對于沒有食欲的木頭來說,吃與不吃,并無不同,因而他還無法體會弦鳴所說的樂趣。
“過了今日,你就多少歲了。”他咬了一口生菜,清脆,多汁,有點點甜,一種從未有過的奇怪感覺在他口中漸漸蔓延。
“十五?十六?”弦鳴叼着根剛從銅鍋裏撈出來熱騰騰的青菜,含糊道:“不記得了,你問這幹嘛。”
“加冠以後,阿鳴你是不是就能搬出去了。”少年記得書中曾言舊制,太子成年當立東宮。
“大概吧。”弦鳴随口道。
墨色的雪夜下,爐裏的水汽蒸騰成霧,模糊了少年的視線,以至于他沒能看清弦鳴說這話時,到底是一副怎樣的神态。
“我爹就我這麽一個不成器的兒子,立不立東宮的,誰在乎啊。”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弦鳴又補了一句。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哈,我也是能寫番外的作者了,仰天長笑三聲
然後就是
找個沒人的地方說一句,好利來家的楓糖唱片好好吃
憋死我了,終于碼完了,能光明正大的喊出來了
真的好好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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