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歸真3

晨光熹微,秦川說到這裏已經疲憊不堪。

七看了看天色,說道:“你該休息了。”

秦川點點頭,跟七道了聲別,将桃花枝擱在石桌上,離開後院。

一日後,三人離開鬼愁關,返回帝都。

秦川答應韓缺會為他讨回公道。

趙承望正在書房看書,趙夫人端着點心進來看望兒子。

“娘,您坐。”趙承望給母親搬椅子。

“不用了,我說兩句話就走。”趙夫人說,“今兒胡婆婆又來介紹一門親事,說是禮部侍郎安義的獨女。”

趙承望放下書:“娘,我說過暫時不考慮成親之事。”

趙夫人說:“你已經三十二歲了。”

趙承望說:“娘,我知道。我對不起您。”

趙夫人問:“我兒,你究竟為什麽遲遲不肯成親?”

趙承望說:“因為我只會娶一個與我兩情相悅的妻子,而我至今尚未遇到。”

趙夫人嘆口氣,不再多說,退出書房。

而趙承望則陷入回憶裏。

十二年前,趙承望二十歲,秦歸真十八歲。兩人結拜為兄弟,同吃同住,同進同出,感情之深羨煞旁人。

那個時候趙承望還沒有建立無妄,天下也還沒有一個臭名昭著的歸真劍客。

“大哥,今天去哪玩兒?”秦歸真興高采烈地問道。

趙承望想了想,道:“今天我帶你去個新鮮地方。”

秦歸真問:“什麽地方?”

趙承望笑而不答。

其實趙承望帶他去的地方只是青樓罷了。

但秦歸真沒來過青樓,一舉一動都十分局促。趙承望看在眼裏,也不多說什麽。

趙承望早就為他安排好了一名女子。這名女子乃是這紅袖招的頭牌,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花名木芙蓉。

兩人上樓,木芙蓉已在房內等候。她穿了一件素淨的裙子,裙擺的白紗在微風中顫動。

“趙公子、秦公子好。”木芙蓉說,“請二位入座。”

兩人在木芙蓉面前坐下。木芙蓉彈奏了一曲紅塵思,然後趙承望離開了,留下秦歸真一人。

秦歸真更加局促,冷不丁問道:“你是清倌還是紅倌?”

木芙蓉笑問:“秦公子以為趙公子為何離開?”

秦歸真道:“原來是紅倌,那很抱歉,我并不想與你怎樣。”

木芙蓉問:“是秦公子不喜歡奴家什麽地方麽?”

秦歸真道:“不不不,你很好,只是我只想娶一個與我兩情相悅的妻子,其他的就算了吧。”

木芙蓉沉默了一會兒,笑道:“公子還真是……專一之人。奴家再給公子舞一曲吧。”

秦歸真道:“好。”

一夜過去,兩人什麽都沒有發生。

次日趙承望在詢問木芙蓉時,忍不住扇了她一耳光:“連個雛兒都搞不定,要你何用!”

木芙蓉捂着臉,一聲不吭。

趙承望又道:“我看這紅袖招的頭牌是該換人了。”

木芙蓉哀求道:“不要!雖然秦公子沒有與奴家雲雨,但他已經當奴家是姐姐了……”

趙承望沉吟:“哦?這倒有趣。好好跟他相處,大小事一律要向我回報,記住了麽?”

木芙蓉道:“記住了。”

待趙承望走後,門後閃出一個黑衣人。

黑衣人說道:“跟我走吧,別繼續待在這個地方了。”

木芙蓉道:“我不愛你,為何要跟你走。”

黑衣人喚道:“依依……”

木芙蓉渾身一震,把他推出門外:“你走。”

黑衣人嘆口氣,終究還是離開了。

木芙蓉獨自坐在房中,面上流下兩行清淚。

秦歸真有一天偶然想起一事,便順口對趙承望說了:“我父母曾在我出世前就給我訂了一門娃娃親,只可惜那個女孩兒七歲的時候被山賊擄走了,這麽多年一直杳無音信。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叫做……叫做柳依依。”

韓缺在回到帝都之後,将劍鄭重其事送給了秦川。

秦川則告訴韓缺,自己曾是魏成的徒弟。

韓缺便喊道:“師兄。”

秦川笑眯眯地應了:“小師弟。”

七告訴秦川,自己每天清早會在城外茶鋪喝茶,有事找他去那裏就行。

秦川和韓缺葬了魏成與韓母,韓缺跪在墓前默默流淚,秦川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川說:“找到那幾個殺手,讓他們伏法這很簡單,但不是長久之計。出現此類事的根源在于世間有無妄這種組織,所以我們應該搗毀它。”

韓缺說:“怎麽搗毀?無妄已經存在十二年了,而且當年的掌權者據說是秦歸真……秦歸真死後,不知是誰在暗地裏将它繼續運作了下去,我猜此人一定比秦歸真還厲害。”

秦川說:“再厲害的人,我們也要試試。”

趙承望想建立一個組織的想法,起源于某天他被人羞辱。那時他還不曾遇見秦歸真。

趙慶給他在禁衛軍裏找了個空位,讓他磨練磨練,沒想到磨練出了麻煩。

話說贏國已有兩百餘年不曾發生戰亂,帝都更是一片太平盛世,以至于禁衛軍裏多的是老油條,而趙承望成了他們解悶的對象。

這天幾個禁衛軍帶着趙承望出勤,逛到酒樓時,硬逼着他喝了兩杯酒。

然後正好遇上檢查,趙承望被記違過,罰俸三個月,罰鞭刑五十。

此事一出,十分給趙慶掉面子,回家又額外罰了他杖刑五十。

待受刑的傷口痊愈以後,趙承望幹的第一件事便是孤身去找當日灌他喝酒的人。

說着說着,幾個人便動手打了起來。趙承望寡不敵衆,被打的鼻青臉腫。但他死死咬緊牙關,絕不求饒。

這件事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他覺得,是自己太弱小無能了。

在認識秦歸真以後,趙承望又想,即使我武功練不到他的水準,但我能驅使他這樣的人為我所用,也可免受辱。

所以,趙承望想創立一個組織。一個專門替.人.報.仇的組織。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秦歸真,秦歸真說:“我不太懂,一切聽大哥安排就是了。”

秦川的計劃一是搗毀無妄,二是建立劍閣。兩者難度都不小。

想建立一個門派,錢財人脈倒還在其次,主要得看掌門的聲望。

一個劍客若想獲得聲望,如今的捷徑是參加比武大會。

十年前朝廷頒布禁武令,順便禁了比武大會。一年前,由于兵部尚書趙承望的請命,比武大會得以重開。

今年比武大會第一名的獎品是一把劍,名叫月光。江湖中人個個摩拳擦掌,志在必得。

很快便到了比武大會正式開啓的那一天。

趙承望坐在首席,懶洋洋地喝茶。月光是禮部侍郎錢璧送給他的禮物,他用不上這麽好的劍,所以拿出來當獎品。

但他并不指望能在這場比武大會中看到幾個出色的劍客。那些劍客不是消失在江湖中,就是不屑于參加。

參賽人數從三百人到一百人,再到五十人,再到十人。

這十人中有一個面生的少年引起了趙承望的注意。

少年穿着一身白衣,手持一柄墨黑的劍,馬尾用白緞帶高高束起,眉間一點殷紅朱砂痣。

趙承望感覺隐約在哪裏見過這樣一個人。但是他想不起來了。

到了最後只剩兩人比武。一個是那名少年,一個是一名同樣身着白衣的女子。

少年的劍法迅疾,白衣女子則穩健而後動。兩人比試了一刻鐘有餘,少年的劍架在了白衣女子的脖頸上。

勝負已定。

趙承望撫掌,臺下發出熱烈的呼聲。

趙承望拿着月光走到比武臺上,問道:“請問閣下大名?”

少年答道:“秦川。”

“歸真!那是歸真劍!”

臺下不知從何處傳來喊聲。

衆人安靜下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的确,少年的劍法和劍,乃至裝扮都像極了秦歸真,但樣貌全然不同。

何況,秦歸真已經死了。死在帝都城外第一峰岳然峰懸崖底。就算他還活着,也該是三十歲的中年人了,絕不可能仍保持着年少的容貌。

趙承望終于明白熟悉感由何而來。他手持月光站在原地,驟然陷入回憶中。

無妄建立之後,加入的人數超過了趙承望的預期。有的人為錢而來,有的人為殺戮之欲而來,有的人為出名而來。

趙承望身居幕後,一切運作由秦歸真出面,秦歸真同時也是無妄第一殺手。

但秦歸真不殺人。不論無妄名聲狼藉到何種程度,秦歸真都堅持不殺人。

趙承望讓他去教訓誰,他不問緣由便去,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大哥絕不會欺騙自己。

于是秦歸真在江湖中的聲望迅速下跌,在惡人榜上的名次卻日益上升。

趙承望每日照例去禁軍營報到,照例在書房讀書,照例聽父親的訓示。如無意外,他的前程将一帆風順。

當然,他暗地裏讓秦歸真狠狠教訓了那幾個欺負過他的人。出完這口氣,他覺得爽快無比,對秦歸真卻又産生了一些微妙的嫉妒感。

如果他是秦歸真就好了,趙承望想道。

不過現在秦歸真完全聽命于自己,也沒什麽差別了。

好景不長,某一天那群欺負過趙承望的人又把趙承望堵在了小巷子裏。

“老實交代,是你找人來教訓我們的是不是!?”其中一個人問。

“我沒有……”趙承望否認道。

“還不承認,你老子我把懷疑的人都盤問了一通,就剩下你了!”那人握着長.槍,突然以槍當棍劈向趙承望的腦袋。

趙承望只覺得腦中突然一片空白,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衆人開始對他拳打腳踢。

突然,一個戴面具的白衣少年從天而降,制止了衆人的欺淩。

“歸真劍!”有人喊道。

衆人抱頭鼠竄而逃。

趙承望埋怨道:“你的身份被識破了,會連累到我的!”

秦歸真摘下面具,對趙承望道歉:“抱歉,我這把劍實在是太顯眼了。”

趙承望轉而又道謝:“小真,謝謝你來救我。”

秦歸真羞澀道:“大哥言重了,這不算什麽。”

他們沒有想到,那些人不僅懷疑起趙承望和秦歸真有牽連,更向無妄的殺手下了單,以一千兩白銀懸賞趙承望。

秦歸真向趙承望擔保會妥善處理這單懸賞,但他實際上為自己的事已經焦頭爛額——數十個武林正派聯合起來追捕秦歸真,要他入獄終生囚禁。

這天接了趙承望單子的無妄殺手正和秦歸真纏鬥,各武林正派紛紛趕到,加入戰局。

秦歸真力竭,轉身輕功逃走。衆人追上去,直至追到懸崖峭壁邊。

趙承望被人從人群中推出去,有人大聲喊道:“秦歸真!承認趙承望和你是一夥的,可對你從輕發落!”

趙承望走上前,對秦歸真低聲說道:“承認無妄是你建立,入獄後我會想辦法救你出來。”

秦歸真高聲道:“沒有做過的事我為什麽承認!”

趙承望還欲勸說,秦歸真已經退後兩步,抱着劍轉身跳下懸崖。

“小真——”趙承望伸手去抓,什麽都沒有抓住。

趙承望将月光交到秦川手上。

白衣女子在旁靜靜地看着,突然對秦川說:“如果你将劍送給我,我願意加入劍閣。”

“劍閣?”趙承望不解。他近來看文書的時間較多,不常聽江湖轶事。

秦川說:“正好我也不需要,送你便是。”

白衣女子道:“多謝閣主。”

秦川看了趙承望幾眼,轉過身去,準備離開。

“小真。”趙承望低聲喚道。

秦川沒有停頓,也沒有回頭地走掉了。

趙承望叫來自己的侍衛:“去查出他是什麽人。”

桃花紛紛落下。

桃樹下,白衣少年抱劍對另一個男子說:“願如此劍,常伴長随!”

“師兄!師兄!”

韓缺用力敲着秦川的房門,秦川從夢中醒來。

秦川在岳然山上買下了一座道觀,改建成劍閣,自己住在最高處的一間屋子。

“你來了。”秦川打開房門,讓韓缺進來。

“師兄,我又打了五把劍你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韓缺興高采烈地說道。

秦川笑道:“把劍都賣給我吧,以後給徒弟們用。”

韓缺應道:“好的師兄!”

兩人正喝着茶說着話,門外突然闖進一個黑衣人。

是無妄的殺手!而且韓缺認出正是當初殺了他師父和母親的殺手之一!

秦川毫不猶豫地拔劍迎戰。

對方邊打邊說道:“韓缺,你只知是我們殺了你師父和母親,卻不知道是誰下的懸賞?”

韓缺急問道:“是誰?”

對方嘿嘿一笑,答道:“正是你師父自己下的懸賞。如今我算明白了,他的目的是要逼這位新晉的‘第一劍客’出山。”

韓缺不敢相信地問道:“是這樣嗎,師兄?”

秦川沉默不語。

對方說完這一番挑撥離間的話便逃走了,秦川并沒有去追。

韓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對秦川說“師兄……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秦川說:“我就是秦歸真,秦川是我本名。”

秦川從懸崖墜落以後,并沒有幸運地得以生還。他的确是死了,肉身腐敗,被禿鹫蠶食殆盡。

幸而有一個人路過了這裏。

這個人叫做商略,是一名巫師。贏國沒有巫師的容身之地,所以他是假扮成游方郎中前往朔國的。

商略用巫術召回了秦川的魂魄,用竹子做了肢體,用布條纏住關節,自眉心注入烏鴉血,讓他重新活了過來。

複活的代價是商略要求秦川跟在自己身邊,保護自己七年。秦川答應了。

兩人在七年裏游遍各國,秦川得以真正認識到自己過去有多愚昧無知,空有一身劍術卻不懂為人處世的道理。

七年之期滿,商略放秦川獨自離去。秦川來到了鬼愁關,開了一家客棧,決定在此隐居度過餘生。

如果魏成沒有逼他出面的話,他本可以達成這個心願。

韓缺渾身顫抖,泣不成聲。

秦川說:“原是我虧欠你的,你要我怎麽償還都可以,包括我的命都可以給你。”

韓缺說:“事到如今,我怎麽還能對你恨得起來呢?師兄!”

韓缺跑了出去,秦川沒有攔着。

他一個人在房裏默坐了片刻,起身出門。

工部尚書秦闕的府邸位于城北一處幽靜的巷子裏。秦川走到大門口,對守門的人說道:“請代我通傳一聲,就說秦川來訪。”

守門人入府晚,不知道二少爺的名字,應了一聲就去裏面通報了。

不一會兒,守門人出來對秦川說:“老爺不在家,大少爺請你進去。”

秦川進去後,跟着下人走到花廳,秦家大少爺秦垣正席地而坐,正在靜靜等待。

“大哥。”秦川走上前,恭恭敬敬喊道。

秦垣沉默了一會,緩緩開口說道:“你竟然還記得回家的路。”

秦川一時無言。

兩人相對靜坐了片刻,秦垣為秦川倒了一盞茶:“你喜歡的顧渚紫筍。”

秦川飲茶。

秦垣看着秦川感嘆道:“我已年近四十,而你仍是少年人的模樣。”

秦川說道:“外貌如何,并不重要。”

秦垣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小川,你願意回家麽?”

秦川站起身,再跪下去,對秦垣拜了三拜:“對不起,大哥,我今生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秦垣問:“更重要的事是指做你的歸真劍客麽?”

秦川搖頭:“是以劍術維護我心中的正義與和平。我造的孽已經夠多,我會用剩下的一生去償還。”

秦垣沉吟:“你若執意如此,我也不攔着你。但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離開江湖了,大哥永遠為你打開家門。”

秦川說:“多謝大哥。”

從秦府出來後,秦川感覺到有人在跟蹤自己。

但直覺告訴他并不是來追殺他的人,否則在花廳的時候就該動手了。所以秦川沒有吭聲,繼續走自己的路。

前面卻又有人攔住了他。

趙承望孤身一人前來,對秦川微笑道:“小真。”

秦川沉默以對。

趙承望說:“小真,這些年你都經歷了什麽?跟我回去慢慢說吧。”

秦川依然沉默。

趙承望走上前一步,試圖牽起秦川的手。

“小川。”

一路跟蹤秦川的人出現了。是比武大會第二名的白衣女子。

她依然一身白衣,背着那把月光,與秦川看起來十分般配。

她挽住秦川的胳膊,溫柔笑道:“我們回家吧。”

秦川說:“好。”

據這一年的《武林轶事》記載,秦歸真身份大白天下,劍閣迎來大批弟子,一時名聲大噪。

自劍閣出師的弟子,大多行走江湖主持正義,尤其痛恨無妄殺手。

無妄被狠狠打壓,朝廷因此特赦秦歸真。

而秦歸真與趙承望,兩人再也沒有相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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