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番外二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 一不開心, 胃就比心要難受。

這是齊景卧室裏面碎的第三塊鏡子,清脆的聲響在空氣中徒然/炸/開一朵無形的花,然後映照出他支離破碎不完整的面目。

齊母站在門口, 一雙手僵在房間前面, 終究是沒有推開隔閡在母子中間的一扇門。

她望着厚實的牆壁回憶, 卻怎麽也想不出齊景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讨厭鏡子的,大概是最近這段時間,又或許在更遠的時候。

記憶就像一盤高糊錄像帶,當它重新開啓, 磁帶轉動, 屏幕上的畫面早已模糊成看不真切的一團。

房門被人從裏面來開,兒子以前胖嘟嘟的臉龐驟然縮減一團,就像他的心怎麽也舒展不開了。

齊景素來懂事, 母親臉上是無遮無攔的擔心, 他視線一晃,往下垂着說道:“媽,剛剛鏡子不小心打碎了,還麻煩你收拾一下。我今天要去圖書館溫書,可能時間比較久才回來。”

“還有……”他側身邁出的腳步頓住, “不用再給我買鏡子了, 我不需要。”

說是去圖書館溫書,剛站門口張初之一個電話便就讓他的腳步成功拐彎到了網吧。

書随意地放置在電腦桌上,張初之将耳機扔給他, “快!電腦幫你開了,就等你丫過來救場呢!”

五光十色,電閃雷鳴,玻璃屏幕裏面的人影在他手指下面随意飛舞,就好像人形木偶,擁有着齊景賦予的靈魂。

游戲沒進行很長時間,鮮紅色的“win”在眼前高調亮起。

大概成功來得輕而易舉,他覺得索然無趣。

張初之不知道在網吧裏面混跡了多長時間,渾身上面彌漫着股慵懶的褶皺感,他像一堆幾天沒有換洗的衣服,蔫蔫地往上伸了個懶腰,提着笑臉拍了拍齊景的肩膀。

“我就知道你小子不簡單,好久沒玩也沒見你手生。”

齊景下意識将出門戴上的黑色帽子往下壓一壓,張初之站在他的側臉,只能看到他勉強上提的嘴角。

“就那樣吧。”他沒所謂的回答。

說到底也打了一下午的游戲,晚上七點,張初之滴水未進粒米未食。

人的滿足感就像一個無底洞,永遠都會生出新的需求。

就好比現在,他摸摸肚子,裏面空蕩蕩地只能聽見回響。網吧裏面雖然沒有正餐但不正經的零食卻又不少,他讓齊景自己玩電腦,跑去櫃臺抱着一堆泡面飲料和零食回來。

攤在兩人中間的電腦桌上面,張初之捅了捅齊景的胳膊肘,讓借着網吧昏暗燈光翻書的人回過神來。

“要什麽?”

塑料袋跟塑料袋彼此摩擦的聲音并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張初之故意拿着花花綠綠的包裝袋在他前面晃悠。

“要什麽?嗯?要什麽?”

泡椒鳳爪,衛龍辣條,還有古早功夫熊貓牌的番茄口味幹脆面……流行網紅款,溫馨童年風,只要網吧有,張初之可以說每樣都買了一包。

齊景應景地擡起頭,客氣說道:“謝謝了,但我沒心情。”

“嘁——齊景!”張初之難得嚴肅坐在位置上面,也不管帽子底下的齊景究竟有沒有認真聽他說話,板着臉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媽說你已經有三天是沒吃中餐和晚餐的。”

“我媽又瞎說了。”他合上書本,“我中餐吃了一個蘋果,晚餐喝了一杯溫水,說三天沒吃會不會太誇張了?”

“齊景——”張初之再次喊了他的名字,“大學以後你越吃越少,就不怕自己得厭食症嗎?”

齊景沒有回答,他安靜了片刻,展開的笑容蒼白又頹然,“我知道,但現在我感覺自己真的不餓,也沒有任何胃口吃東西。”

齊景不知道該如何表述這樣的痛苦。薯片、蛋糕、葷菜、米飯……食物用各種格言的形式包裹着底下熱量,一口下去,味道沿着口腔、喉道最後是腸胃,他們像寄生蟲一樣藏匿在身體裏面,不眠不休直至與骨骼肌肉融為一體。

所以他開始吃些冷冰冰的東西,像水果蔬菜,不加半點鹽油味精,原汁原味,時間長了連自己都麻木了感官,遲緩了情緒。

但無能為力,對食物的恐懼,對自己過去的厭惡早在他的心中投下一片深沉的陰影。

“我真的,什麽都吃不下去。”

網吧上面暖黃的小燈一盞一盞嵌在凹層裏面,像螢火蟲一樣只是用來反襯黑暗的顏色。沒有半點陽光的房間模糊了人的時間感,他們在最黑暗的黑暗之中,角落裏面。

張初之認真想了良久,最後才抛出一個自己都覺得不太靠譜的答案:“不然,你看吃播吧。”

“吃播?”這是一個新鮮詞彙。

張初之解釋道:“幾年前風靡起來的一樣美食直播節目,現在不是很多人吃飽了撐的反而不想吃東西了嗎?所以就看別人吃東西來刺///激自己的食欲。”

“喏!”他朝電腦努努嘴,做了個方向,“剛好電腦也在,我給你找一個雜七雜八都有的網站,你上那看就有。”

張初之推薦的網站的确好用,一個詞條砸進去可以蹦出許多個相關視頻。

齊景随便點開最上面兩個。

精致的妝容還有布滿整張桌子的美食,女主播像動物園裏面訓練有素的海豚,做出每一個供觀衆喜歡的表情和吃相動作。

他覺得無聊,劇本式的安排設計還不如在窩在家裏面看泡沫劇消磨時光。

再打開另外一個視頻,主播前面擺着一大堆所謂可以“辣到嗝屁”的食物。明明已經吃到眼睛冒淚,像狗一樣瘋狂吐舌,抑或大口灌下旁邊的飲料茶水,狼狽的模樣他不想一一贅述,這個視頻場面只覺得讓人壓抑難受。

他一把關掉,不願在看下去。算是無聊打發時間,他随手下翻,翻到了倒數第三個視頻,然後一如開始之初,他點擊進去。

畫面最先蹦出來的不是主播精致的妝容,也不是布滿整張桌子的大片食物,而是一個木制砧板上面一包糯米粉和一袋抹茶味巧克力和奧利奧餅幹。

略帶昏暗的房間裏面開了一盞暖黃的燈光,暈暈淌開一片角,主播的聲音這時候從耳麥裏面傳來,糯糯的,像一口下去黏人牙縫的湯圓丸子。

“咳咳——今天我就要帶大家做一道奧利奧湯圓。”她說着,畫面也跟着動起來。一雙纖細的手拆開奧利奧的包裝袋,沒有留指甲,幹淨利落不像半點女孩子的手。

聲音跟手倒是反差很大。

女孩食物制作的過程卻并不像她的手那樣幹脆利落,耳麥裏面絮絮叨叨全是她的聲音,七零八落散在耳朵裏面,齊景沒覺得煩,感覺像鵝毛在掏着耳朵——又癢又酥。

她說:“我也是看到網上教程不知道效果怎麽樣,先試一試。要是沒成功,你們千萬別笑我哈!”話說道後面,聲音不确定地飄了出來,“不過應該沒什麽人看吧。”

手指在屏幕面前再次忙碌起來。

一袋子糯米粉被倒在一個鐵盆裏面,想象裏面倒水揉面的鏡頭沒有出現。出乎意料地,女孩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個小型迷你電子秤。

“我看網上教程說水要八十克,這個……先根據科學說法稱稱。”

她聲音裏飄着的心虛感讓齊景莫名感到好笑。

幾滴水下去,電子秤剛剛好顯示八十克。齊景側了側身,挑一個讓自己感到更舒服的方式。

然而女孩忽然拔高音調“哎呀——”一句。

齊景納悶。

她繼續說道:“好像不能要熱水,算了,我先喝了這杯吧。”下一秒,杯子離開畫面之外。

說喝就喝,沒有半點含糊,屏幕上面忽然飄過一兩句話,都是“哈哈哈哈,up蠢萌!”

齊景翹起嘴角,覺得這話也算有理。

他不知道女孩現在能不能看到這些話,但應該是沒有看見。因為在喝完水以後,她又很認真地添溫水。

當然,這過程自然是艱辛萬分。

好不容易水溫合适,重量相當,在磨蹭五分鐘左右的時間以後,女孩終于把水倒進糯米粉裏面。

“這糯米粉好黏啊!”她認真評價,揉了一會兒特地停下來用筷子把手心裏面的糯米粉趕下來,但剛弄下去卻又不得不繼續揉它。

女孩顯然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舉動多此一舉,她啧了一句,然後碎碎念道:“我看到網上教程也沒那麽困難啊。不過要是能自己做出湯圓來應該很有成就感吧。”

她說着,面團在她手裏面翻來覆去幾下也開始有模有樣,胖乎乎膨在盆裏面,像小孩子的臉,讨喜又可愛。

女孩把面團放在旁邊,拆開了奧利奧的袋子。

“我其實不喜歡吃奧利奧裏面的夾心,覺得太膩了。但我弟弟特別喜歡。”說到這裏,她不知道想到什麽,忽然笑了起來,“有一次我跟我弟這麽說,然後我弟就說不然每次吃奧利奧的時候他都先添幹淨奶油,再給我吃。說實話,他不嫌惡/心,我還嫌呢!也不知道這樣性格的男孩子怎麽還有那麽多女孩喜歡。”

她說到這裏,換成一副老母親的口吻,又是賣/弄又是矜持地吹噓着:“其實我弟挺好看的,雖然黑了點,但又高個又大。每次跟他走在一起總有人以為他是我男朋友。”

湯圓在她絮絮叨叨間一個一個圓滾滾地放在碗裏面,數量不多,剛好夠一個人吃。

女孩說到這裏,話題也很自然地過度到湯圓上面,“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啦!”

畫面一轉,齊景還沒有回過神來便在屏幕上面直接看到一個圓臉尖下巴的女孩,她眼睛又黑又亮,不笑的時候也端着一股笑的神情,右側的臉側蹭了道白,随意散漫在她臉上鋪陳開來。

齊景心髒不覺得漏了一拍。

然後,女孩展開嘴角,笑容像扇子一樣緩慢卻驚心動魄地在他面前打開,兩個小梨渦從她嘴邊不小心漏了出來,深刻地成了一個印子。

燈光打在她的臉上,齊景看到她的嘴巴裏面像是含着什麽閃閃發光的東西,留心細看,才知道是牙套。

白胖胖的湯圓漂浮在陶瓷碗上,她有些害羞地眨着眼睛,含着破碎但閃亮的光。

“現在我就來嘗一下這湯圓的味道怎麽樣。”

她臉頰邊上的那道白還在,蹭在臉上,像小狗撲了一鼻子的灰,懵懵懂懂卻又憨得可愛。

屏幕上面飄過一條不太和諧的話,“up主能不能注意一下衛生啊,這樣看起來一點都不幹淨,髒死了。”

齊景想把這些擋臉都煩人的句子給關掉。

她好似未覺,用湯勺舀起一個湯圓送往嘴裏,“嗷嗚——”一口完全悶住,大概咬下去的時候被裏面忽然拉扯開的溫度燙着嘴巴。

齊景很快看見她的五官全部皺在一起,想吐又沒法吐,硬生生憋在嘴巴裏面只能轉過頭狼狽地張開嘴巴,拿手扇風。

來來回回幾下,才狼狽地咽地了下去。

轉過頭,女孩大概也被自己這副樣子給逗笑,手背擋在臉面前,單單露出一雙眼睛,晴朗的笑意折射出許多光芒。

齊景覺得心頭一暖。旁邊張子初放下手機輕輕踢了他一腳問道:“看了那麽久的吃播,有想好要出什麽嗎?”

他相都沒想,自然而然脫口而出:“湯圓吧。”

“湯圓?”這的确是張初之沒有想到的回答。

這時候畫面裏面的女孩忽然大幅度的晃手說道:“好了,今天的視頻到這裏就結束了。喜歡的朋友們可以點點關注哦,我叫飯團。”

網吧裏面的小小角落,偶爾有人經過,走路聲,細碎的說話聲,耳麥一下空曠下來,整個世界的聲音因此也徒然放大許多。

齊景的眼睛還沒有從屏幕上收回來,他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笑了,帽子雖然遮住他半張臉龐卻遮不住他的笑意、

“我要加餐——吃飯團。”

減肥是個漫長痛苦的過程。

七天外貌沒變,十天外貌沒變——身材像被加了膨脹劑,呈現出一種加大碼的質感。

齊景越來越讨厭看到鏡子裏面的那張臉,就好像他越來越讨厭溫暖的食物給身體帶來熱量。

讀書,減肥,節食,不照鏡子。

他的生活比之前過得更加單調。

水果,蔬菜,每一樣送進嘴巴裏面的東西都經過嚴格卡路裏的計算。他開始不喝咖啡,只碰白水,偶爾熬夜讀書身體疲乏的時候,也只是進廚房吃一個番茄。

然後第二天跑步的時候再多加五百米。

沒有溫度的食物吃多了,人也變得冷淡起來。齊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沒那麽多的精力應對那些人和事。

能用簡單的話交代清楚的問題,從不重複啰嗦。

直到後來有一天,張初之把他拉到鏡子面前,怼着臉罵道:

“你TM能不能正常點!看看你現在瘦成什麽樣子?還有個人樣嗎?”

他在鏡子面前躲閃視線,可饒是如此還是看到裏面一個蒼白脆弱的男孩。

面無血色,骨骼纖瘦,像紙片人一樣風吹即倒的質感。

瘦得觸目驚心,但他終于擺脫了那身贅肉。

想咧開嘴笑,但臉上的表情僵硬了太久,笑也艱難。

“齊景,你已經很瘦了,能不能生活得正常點,別再走極/端了。阿姨和叔叔都很擔心你,他們知道說的話你不會聽,所以才叫我來勸你。”

“關心你的人很多,別再這樣了。”

道理齊景都懂,但厭食就好像一個深淵,掉下去就很難爬上來。

他不吃是罪,對不起父母朋友;吃也是罪,加深了心裏對自己的厭惡。

青春裏面的草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鑄成了一座囚/牢,陰暗冷瑟,禁锢着自己。

絕望致死,他早已斷水絕糧多時。

生活就像茫茫黑暗看不到光,直到他遇到了範泛。

她幹淨善良,仿若一束光照進囚/牢。

從此為她,土石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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