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啰嗦的關二爺:和解

十二年前。

大二的馬郊騎着破破爛爛的自行車走在返校的路上。那時候,馬遠離家已經八年。馬家夫婦雖然一直找親生兒子,可無論如何都尋不見他的蹤跡。

住在鄉下的馬奶奶一聽說乖孫失蹤,立刻跑到城裏跟兒子媳婦大鬧了一場——她來的時候馬郊正在準備中考,從學校回家休息時聽鄰居的阿姨提起,馬奶奶一口一個“災星”地痛罵馬郊,說是他把馬遠逼走的,還跟馬家夫婦斷絕了母子關系……

馬郊對此極為內疚,在家裏愈發乖巧,幸而馬家夫婦都不是不辨是非的人,并沒有因此薄待他,反而愈加客氣,從沒對馬郊說過一句重話,也不需要馬郊做學習之外的任何事,馬郊也非常争氣,從三線小城市考入了北京的重點大學,并且努力打工,負擔自己讀書的費用——跟馬遠的重逢,就發生在他打工結束返回學校的途中。

那個晚上,馬郊當完家教,頂着西北風騎車往學校走,突然聽到一陣微弱的呻[嗷]吟——不知為何非常耳熟。他立刻停了車側耳細聽,并且循着聲音看向右手邊的一個胡同。

那胡同是老北京典型的規制,窄、深、看不到底,兩邊的院門口亮着瓦數極低的小燈泡,一片昏暗,怎麽看怎麽像呑人的怪物。馬郊看得心裏發寒,咽了口唾沫就想走,卻又聽到了一聲呻[嗷]吟。

年輕人咬咬牙,終于鎖了車走進小巷。直走五十多步往右一拐,就看見三四個人正在圍毆另一個,還有一個人正叼着煙靠在電線杆上看着。

打人的幾個看起來流裏流氣,一腳接一腳踹在挨打者的身上:“TMD!偷東西偷到爺們兒身上了?找死啊!”“骨頭還挺硬,說!你把東西藏哪了?”“竟然還敢露面兒,把爺的話當放屁啊!?”

挨打者蜷縮在地上,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呻吟,卻一直沒有求饒。

馬郊看得渾身發寒,躲在拐角處進退不得,突然覺得心頭一顫,一擡眼,見靠在電線杆上的人朝他看了過來,頓時一縮頭,卻聽那人喚——“馬郊?”

馬郊愣了,他無措地張大嘴,看着那個像混混頭子一樣的人叼着煙走過來,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腦袋:“你是不是叫馬郊?”

“是、是。”馬郊哆嗦着點頭。

“哈!還真巧!”那男人笑着揚眉,一張俊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好看得要命。他回頭對大人的幾個吩咐:“停手。”伸手拽住馬郊的胳膊,迫使他走到幾人面前,擡腳踢踢地上半死不活的那個:“喂,馬遠,睜眼看看,這是誰來了?”

“馬遠?!”聽到這個名字,馬郊的注意力立刻轉移開來。他蹲下,仔細去看那張鼻青臉腫的臉,艱難地尋找幼年的痕跡:“……哥?哥!我是馬郊啊哥,你沒事吧?”

馬郊閉着眼沒有反應,只有胸口微微起伏。倒是他身後的抽煙男人接了話茬:“放心,他沒事,只是手腳不幹淨,受了點教訓罷了……你們哥倆倒是感情好,每次都來救他。”說着,用腳踢踢馬郊的尾椎骨:“小子,沒認出來我是誰?”

馬郊被踢得差點撲倒在地,伸手撐了一下地面才穩住自己。回頭看着居高臨下的男人,見後者挑着嘴角笑得邪性,突然覺得記憶的一角被掀開:“趙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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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名趙元彬。”趙哥似乎很開心,他蹲下,再次摸摸馬郊的頭,“看你的樣子,現在已經是個大學生了吧?呵呵,會念書的人腦子就是好用。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再放過他一次。”他有點嫌惡地掃了馬遠一眼,繼續說道:“三天之後,還是在這裏,如果他能把偷走的東西全部還來,我就放過他,明白?”

馬郊連連點頭,感覺趙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為何就打了個寒顫。待那人領着三個小弟走遠,才重新撲回馬遠身上。喊了半天沒得到回應,只好咬牙把人扛到背上,連自行車都沒顧上取,叫了輛出租車直奔最近的醫院,給馬遠包紮了傷口,又做了全身檢查,忙到淩晨兩三點,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才等到馬遠轉醒。

“哥?你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疼?呃,你認識我嗎?我是馬郊啊。”見床上的人醒了,馬郊立刻湊上去,一連串地問。

“……”馬遠擡眼看看他,不吭聲。

“你是不是嗓子疼?”馬郊有點尴尬,厚着臉皮給對方找理由。

結果人家根本不領情,側過頭閉上了眼睛。

馬郊抿抿嘴,又說:“這麽多年你去哪裏了?爸媽還有奶奶一直很惦記你……那個,我去給爸媽打電話,他們知道我見着你了,一定很高興!”說着,就站起身。

馬遠這才說話:“馬郊,你怎麽這麽賤啊?”聲音沙啞,措辭惡毒。

馬郊茫然失措。

馬遠的嘴角勾起譏諷的笑意,這樣的表情牽扯到他的傷口,使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扭曲:“以前我傻,以為父母從不打罵你就是偏袒你,以為比起我這個親兒子,他們更疼你這個賠錢貨。但現在我看明白了,他們不打你,是因為你終究不是他們的孩子,你終究跟我不一樣。我可以離開家八九年不露面,我可以混不吝偷東西不長進,無論如何,我都是他們的兒子,我身上流着他們的血……你現在一個電話打過去,他們肯定會謝天謝地地趕過來……我跟他們,打斷骨頭連着筋。可你呢?你不行。你到底不是他們生的,所以他們不願打你、不好意思罵你,有朝一日你離開家,他們也不會惦記你。”

馬郊沉默。他站在原地,微微皺眉審視馬遠臉上有些猙獰的表情,然後回到病床邊坐下。他垂着眼簾組織了一下語言,沉聲說:“對,我的确不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兒子。無論怎麽樣,我在他們心目中都不可能越過你。這些年你不回家,爸爸媽媽卻一直沒放棄找你。爸爸的頭發都白了,總是懊悔當初對你太嚴厲,媽媽也總是哭,他們都很想念你……而我,從6歲就被送去住校,每次回家都感覺自己是個客人……”

馬遠嗤笑一聲,別開臉,啞着嗓子說:“知道還呆着不走,果然是賴上我家的賤貨。”

“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挺賤的。”馬郊沒擡眼,低聲接了口:“明明從小就被虐待,為什麽還要把馬家當成自己家?不過想想也正常,畢竟我這樣一個孤兒,除了那個虛假的家的表象意外,什麽都沒有。”

他頓了一下,終于撩起眼皮正視馬遠,語氣空前地嚴厲起來:“你是不是感覺自己特別慘,特別可憐?你覺得父母的寵愛被我分走了,小時候在家裏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離家之後摸爬滾打吃了很多苦?”

馬遠轉回頭來看着馬郊,凄苦的神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馬郊卻露出一個有些譏諷的笑:“不,你錯了。跟我比起來,你根本就算不上慘。你如今活得那麽辛苦,完全是自己折磨自己!你說我分走你的寵愛,怎麽不想想我從小就無父無母?如果不是我父母舍命救了你媽,現在你就是一個沒娘的孩子了!你覺得自己受過不公正的待遇,怎麽不想想你奶奶是怎麽對待我的?你現在的日子過得苦,可馬家的大門始終對你敞開着,是你自己不肯回家,是你自己不肯過好日子!”

“你說我賤,我承認我是有點。但我也要告訴你,馬遠,我沒見過比你更欠更蠢的垃圾!”

“CNM!”被馬郊最後一句辱罵激起了怒火,馬遠頓時忘了自己身上的傷痛和不适。他從病床上蹿了起來,掄着拳頭撲向床邊的馬郊。

兩個男人滾到地上一陣厮打,碰倒了挂吊瓶的杆子和地上的空暖瓶。最終,細胳膊細腿的馬郊壓住了傷重的馬遠,對着後者本來就鼻青臉腫的腦袋狠狠補了幾下:“垃圾!垃圾!垃圾!你恨我是不是?告訴你,我也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們馬家!我恨不得我爸媽當年根本沒救人,就讓你媽死,讓我也有自己的家!!!”

馬遠懵了。說不上是被打的還是被馬郊的語出驚人震懾了,他只覺自己的腦袋嗡嗡亂響,唯有傻愣愣地看着馬郊臉上猙獰恐怖的表情——那是一個惡鬼一般的表情,馬遠可以肯定,如果此刻手邊有一把刀,馬郊肯定會直接抄起來剁掉自己的腦袋。

然後他發現,馬郊哭了。

眼淚從他記憶中溫良內斂的眼眸中湧出,滾過馬郊此刻漲紅扭曲的臉,一滴滴砸在馬遠的臉上。馬遠眨眨眼睛,擡手想碰馬郊的臉,卻被後者伸手打開了。

馬郊打開馬遠的手,壓在哥哥身上,捂住自己的雙眼放聲大哭:“我恨,我好恨啊!可是我又不敢恨!如果我恨了,我離開了,那我……那我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我恨爸媽永遠忘不了你,卻又不能離開他們!如果連我都不要他們了,他們也什麽都沒有了啊!”

“我曾經想過,如果你在這幾年裏死在外面就好了,我就是爸媽唯一的孩子了!可、可今天見到你還活着,我又很高興……我幫爸媽把你找回來了,這樣,也算我報了他們的養育之恩了吧!”馬郊邊哭邊說,聳起肩膀似乎想把自己蜷縮起來。他心中有那麽多難以傾吐的苦楚,愛不得、恨不得,謝不得、怨不得,只有守着心底巨大的孤單惶恐,為難地哭泣……

然後,他感覺到,有一只溫暖的大手按上了自己的肩膀,然後周身一暖,藥味和血腥味以及馬遠的體溫一起籠罩了他——是馬遠坐起身,笨拙地抱住了他。

馬郊愣住了,連哭泣在一瞬間都停了。他瞪大眼睛反應了一會,最終伸手抓住哥哥的衣服,發出了一陣更大的哭聲。

聽到馬郊哭得更大聲了,馬遠有點傻眼,又莫名有些歡喜。他把馬郊的腦袋按在懷裏,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

他想起自己幼年對馬郊的欺侮,想起離家之後的種種艱險,想起無眠夜裏對所有親人的思念,也想起記憶中那個瘦瘦小小、連哭泣都是畏縮的、像病貓一樣的馬郊。這樣的馬郊,心底竟然蘊含着這麽大的怨恨,可與此同時,他又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回到父母身邊……

雖然被慢待,雖然憤怒,可他是真的,把馬家人當成了親人,把自己當成了親哥哥吧?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從火坑裏往外撈,才會腆着臉纏着自己、照顧自己吧?

……這樣想來,我是真的比不上他,也難怪當年趙哥一見他就讓我滾蛋……這麽好的兄弟我不要,又想要什麽呢?

這樣想着,馬遠長出一口氣,露出了一個有些釋然的笑容。他愈加用力地抱住馬郊,沙啞地說:“不哭了……哥在這呢。”

====

馬郊縮在馬遠懷裏大哭一場,兄弟倆多年的心結總算解開一些。畢竟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攙扶着爬起來後彼此都有些尴尬。

馬遠回到病床上躺着,馬郊則把一片狼藉的病房收拾幹淨。忙活完之後,馬遠主動開口跟馬郊商量,希望能解決完趙元彬那邊的爛攤子再跟父母聯系,他不想讓父母擔心。

馬郊在病床邊坐下,把剛買來的夜宵遞給馬遠,擔心地問:“說到這爛攤子……你究竟怎麽招惹了那位趙哥?”

馬遠打開飯盒,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有些尴尬地說起了自己的營生:“我從趙哥那跑出來之後,就去了趙哥對頭的幫派,跟趙哥他們幹了不少架。最後,我們老大攀上了一個不幹淨的高官,把趙哥他們徹底打垮,趕出了咱們家鄉……我呢,就一直在幫派裏混着,好歹混成了一小頭目。三年前,我們老大想來京城開夜總會,派了一小撮兄弟過來踩盤子,沒想到趙哥在這邊已經成了氣候,直接把我們給端了。我們讓老大損失好大一筆錢,老大就火了,讓我們自己想辦法從趙哥他們那裏把錢弄回來,否則誰也不準回去……”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這不就連家鄉都回不去了麽?我沒身份證,在北京根本找不到正兒八經的工作,于是做了個摸錢包的佛爺,成天偷雞摸狗地過日子。前兩天在一家夜總會摸了個大款,沒想到那家店是趙哥開的,那個款爺也是趙哥的朋友……”

馬郊心情複雜地聽着,安撫地拍拍馬遠的肩:“沒事,以後都會好的。那大款的東西你都還留着吧?三天後還給趙哥他們,咱們就回家。”

“這個……”馬遠停住筷子,難為情地撓撓自己的臉:“包和裏面的文件我都還留着,但是錢……我破了一百吃飯買煙。”

“沒事,我添給你。整兩天的住院費我已經付了,你就放寬心好好休息一下,後天出院,我跟你一起去你住的地方拾掇一下。”

“嗯,行。”

就這樣,馬遠在醫院裏住了兩天,第三天中午出院,帶馬郊去了他租住的簡易房——而變故,就在這天發生了。

馬遠的租房在市郊,坐落在國道旁邊,是一排集裝箱改造的租屋中的一個。馬郊跟着哥哥踏進那個不足10平米的小空間,看到了木板床上有些發黴的被子、堆在牆角箱子裏的各種贓物,以及被供在一個小香案上的,非常眼熟的關公像。

那關公像被擦得非常幹淨,一看就有人悉心打理;放置關公像的香案是高級原木,紅得發紫的木料看得人連連咋舌;關公像前供着的香爐也是鍍金的貨色,爐身上鑲嵌的紅寶石怎麽看都不是紅玻璃做的仿制品……這樣一套器具,就算是放到高級大酒店的前臺也毫無違和感,卻跟這個簡易的租房哥哥不如。

甫一見到這關公像,馬郊心中就湧起了滿滿的不适和違和感。他沉默地看哥哥虔誠地給那關公像上香,待他把香插到香爐裏便試探着問:“這關公像……莫非是當年趙哥供的那一尊?”

“對。”馬遠應聲,到牆角的箱子裏尋找要歸還的皮包,“這是我們當時把趙哥趕跑之後拿回來的戰利品,我供着好些年了。”

“嗯……”馬郊皺眉,把眼睛從關公像上移開:“這香爐……看起來很高檔啊。”

“那是,這可是我從潘家園淘換來的,上面的金箔和寶石都是真的,花了我小兩千塊呢!”馬遠這樣答,蹲在地上扭着頭看那關公像,令馬郊在他臉上看到一種病态的癡迷。

馬郊心中的不适感更強烈了:“兩千塊?你不是靠偷東西過活嗎,一個月能賺多少?沒構成什麽重大刑事案件吧……”

“哪能啊。”馬遠失笑,“我手潮,一個月也就能摸個千把塊。得手過最款的一個就是趙哥的朋友,這不還要還……雖然手頭緊吧,但供給關二爺的東西是不能馬虎的。”

“……至于麽,你這香案加上香爐,加起來都能頂幾千個關公像了。”

“噓!”聽到弟弟這樣說,馬遠突然露出了緊張暴躁的神色。他站起身,連拉帶扯地把弟弟帶到屋外,啞着嗓子質問:“你怎麽能對關二爺不敬?”

馬郊像看神經病一樣看着馬遠:“那不就是個陶瓷人像麽……我說錯了?”

“那不僅是個陶瓷像,那是關羽關雲長!”馬遠嚴肅地說,見馬郊笑了,話語裏就帶了怒氣:“我說的是真的!它就是大名鼎鼎的關二爺。關二爺曾經入過我的夢,我身邊發生的事兒他都知道,這些年,他就是我的家人——不許你對他不敬!”

馬郊抿住嘴不吭聲了。雖然他不相信那個臉頰的關公像是什麽關二爺,卻能理解哥哥對那陶瓷人像的感情——這麽多年他離家流浪,心裏有事大概只能跟那關公像講,久而久之就有了感情,把那東西當成了精神寄托吧。

見弟弟不再對自家關二爺不敬,馬遠的臉色終于好看了一點。他把弟弟帶回房中,遞給他三株香,讓他給關公像拜三拜以示歉意。

馬郊在心中微微撇嘴,卻不想再因為這種小事跟哥哥鬧得不愉快。他接過香,剛要彎腰,就聽身後的門打開,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懶懶散散地響起來:“喲,這關公像眼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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