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啰嗦的關二爺：抽身

正如路遙和JOJO所猜測的那樣，此時此刻的林曦正完全不受控地胡思亂想，并且将自己的胡思亂想付諸行動——他搬出一個行李箱，拼命往裏面塞衣服：“不行，我得走！”

“林子，林曦！”游方哭笑不得地跟在他身後想把他攔下：“你就準備這樣跑路？你究竟為什麽要跑路啊喂！”

“反正我不能再見到JOJO，”林曦煩躁地揪頭發，“它的皮囊對我實在太有殺傷力，我、我怕對着他又會動搖！而且他是個連下半身都控制不了的野獸啊，一想到還要跟它相處我就毛骨悚然……我也怕自己出于應激反應傷害他。”

“……所以說，”游方抿唇，“你不要JOJO了，要遺棄他，對不對？”

“什麽叫遺棄它！”林曦心裏很不舒服，“別把它形容的像只被抛棄的貓，它現在是個能說能站的人。”

“可你剛才還說他是野獸。”游方嘆氣，“林子，你今天碰到這樣複雜的情況，我承認我無法完全了解你的感受。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如果你直接走，就跟那些棄貓而去的主人沒有任何差別了——你對JOJO而言就是歸屬，連你都驅趕他，他要怎麽辦？”

林曦低頭握拳，不說話。

“當然，這并不是說你的安全不重要。”游方思忖着說，“必要的措施一定要采取，繼續同居肯定不行，我會替JOJO在附近另租房子……你就當考察一段時間，好不好？就算真的要抽身而出，也給JOJO一個緩沖期，讓他重新尋找一個內心歸宿。”

林曦看看游方，露出猶豫的神情。

游方接着勸：“還有，我真的感覺JOJO這次的失控有些蹊跷。按你的說法，他從來到你家就一直有發情反應，那為什麽直到今天才做出那種事？”

“他憋不住了呗。”林曦撇嘴。

游方眉頭緊皺：“應該沒有那麽簡單，我總感覺……這件事可能跟關公像有關。”他這樣說着，走到書房将《山海經》的書蟲捧出來，将在游樂園發生的事如此這般闡述一遍，問：“老爺子，你說JOJO的失常是不是跟那關公像有關系。”

“哎，還是出事了！”老爺子懊惱地頓足，問林曦：“難道你沒有注意到我在你行程上留的話，讓你留意JOJO？你真是……哎！”他慈祥憐愛地拍拍林曦的手指，“也難為你了。”

“行程上的話我倒是看見了，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林曦心中懊惱羞恥，卻又沒法像表現出來的一樣真的厭惡JOJO，早就攢了一肚子邪火，現在有了新的攻擊對象，立刻怒發沖冠，“果然是那破爛關公像害我！？”

《山海經》被林曦的暴躁吓了一跳，緩了緩才說：“它應該不是特意害你，你不要急，聽我慢慢說……這個，煞氣這種東西呢，像靈氣一樣，四處流轉附着，我和《鬼話》一直都躲着它走。而JOJO，這段時間以來都在淨化關公像，長時間接觸下來，自然也會染上一些煞氣。按理說，他身上靈氣精純，又由貓化人、心思單純，是不會被煞氣影響的……誰想到，他竟然還保留着一些春天發情的生理反應，身體抵抗力差又有欲念，這才……！”

“那你為什麽不早提醒我？”知道了JOJO異常的真正原因，林曦反而更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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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一攤手：“早先他也沒表現出要亂來的預兆啊……”

“你！”林曦還要再說，被游方按住肩膀攔下：“好了林子，冷靜一點！”他漂亮的眼睛一轉，愣愣地瞪向一直站在一邊假裝自己是個普通裝飾品的關公像：“怎麽樣，‘關二爺’，你是不是也該表表态？”

“咳，本大爺需、需要表什麽态？”關公像似乎有些窘迫慚愧，卻又死要面子不肯道歉，“那個金眼小子對那誰亂來，又不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林曦拜托游方的挾制從沙發上跳起來，“如果不是為了驅除你身上的煞氣，JOJO怎麽會染上煞氣行為失常？”

“為了給本大爺驅除煞氣？本大爺求你們幫忙了？呸！”關公像也提高了調門。

“對，你沒求，你怎麽可能主動讓我們幫你驅除煞氣？你可是關二爺，有本事害得馬遠不人不鬼、害得趙元彬平添傷痕、害得東東陰陽怪氣——對于這些，想必你都享受得很吧！”林曦冷笑，“難怪傳說裏的妖魔鬼怪都以害人為樂，如今總算見識到了！”

“本大爺從來不欲害人，更莫提什麽害人為樂，你不要血口噴人！”關公像微微顫動，似乎其中孕育着的精怪正在跳腳，“明明是你自己行為不端，跟金眼兒小子摟摟抱抱勾引了他，竟然還有臉責備本大爺？”

林曦只覺所有的血液都沖上了太陽穴，氣得身體微微顫抖。他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沖上前去，舉起關公像就往地上砸！關公像落在木板地上，一聲脆響——陶像手裏的青龍偃月刀碎了一個角！

“啊啊啊啊啊——！”本體受傷的關公像痛呼出聲，出離憤怒！他身上已經十分淡薄的煞氣凝結成為一個不成形的黑影，脫離陶像，朝着林曦直撲過來！

林曦大驚，後退躲閃。恰在此時，曾經出現過的靈氣金光乍然亮起，直接射穿黑影将其打散——是恰好到家打開房門的JOJO。

JOJO幾乎是下意識地保護了林曦，連鞋都顧不上脫地竄過來，伸手扶住林曦的腰，滿口的擔憂還沒說出口，就被林曦用力推開。金眼少年被推得趔趄了一下，先是露出訝然受傷的表情，随即才神情黯然地慢慢放下自己的手，半天憋出一句：“……對不起。”

林曦原本攥成拳的手慢慢松開了。

房間陷入了一陣壓抑的沉默。JOJO低着頭站在門口，時不時偷眼去瞄林曦；林曦略顯僵硬地挺着背，側着頭不肯面對JOJO；路遙站在JOJO身後跟游方打眼色：情況如何？游方聳肩：爆發了……沒有一個人肯打破寂靜，于是非人類出動了。

《山海經》老爺子自強不息地從沙發上爬下來，邁着小碎步跑到沒了聲息的關公像旁邊，咂着嘴轉圈：“哎呀，這是把形都打散了……？糟糕。”

“什麽情況？”路遙游方跟着走過去蹲下，“它被，呃，弄死了？”

“差不多吧，”老爺子有些不忍地搖頭，“JOJO剛才那一下打掉了它身上所有的煞氣——無論是被淨化過的還是沒淨化過的——問題是他的靈智主要就靠煞氣支撐……哎，它現在的狀态，比那碧桃花妖也強不了多少了。”

林曦聞言，微微瞪大眼睛，再忍不住看向JOJO：他之前跟關公像相處得不錯，現在卻失手“殺死”了對方……會不會被吓壞？

果然，此時JOJO眉頭微皺，臉微微發白，他咽了一口吐沫，脖子上的碎頭發微微豎起來，像是受驚炸了毛的貓。

見他這樣，林曦幾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拉JOJO的手，在碰觸到對方皮膚的一刻驟然回神，卻被少年反手拉住，無法再抽回來。

JOJO抓住林曦，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把頭擱在對方的肩膀上。感受到JOJO的氣息，林曦無法抑制地回想起在道具間中被侮辱的情景。他僵着身子，用手推JOJO的肩膀，卻聽對方在他耳邊低聲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心，一下子就軟了。

林曦嘆了口氣，給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設，到底任JOJO抱了：“你在跟誰道歉？跟我還是跟關公像？你知道你今天對我做過的事有多過分嗎？我沒法當什麽都沒發生，JOJO，我現在很怕你，我無法原諒你。”

“……至于這關公像，你也不用糾結，它實在不是什麽好東西。你今天對我做出這種事，就是因為沾染了它身上的煞氣……這種害人的東西，毀了也好。”

JOJO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不，不能全怪他……是我自己想要小林子，是我想親你、抱你、占有你、所以才……”

“閉嘴！”林曦像點了火的炸藥一樣從JOJO懷裏彈出來，“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麽，讓我确信你就是只色欲沖頭的畜生！？”我明明已經拼命給你找借口了，你又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

“不是，我已經是個人了小林子，你不要生氣……”見林曦火了，JOJO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可他到底單純，不曉得推卸遮掩的門道，更不知道什麽事順着臺階下……他跟關公像傷害了一段時間，并不讨厭這個啰嗦又暴躁的精怪。現在對方因他而死，他真的收到了很大的沖擊，“我只是說，關二爺，那個關公像它并不是害人的東西……最起碼，它不想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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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公像從沒想過害人。

它第一次擁有靈智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拜訪在一個黑漆漆的小屋裏。屋裏只有一盞小瓦數的電燈，還有一張鋪着破爛被褥的床。五六個小孩坐在床上，一個稍微大一點的孩子正在給他們講故事。

那大孩子長得很壯，看起來很兇，對待其他小孩卻十分溫柔。他把最小的孩子抱在懷裏，軟着嗓子給其他人講《三國演義》，指着關公像笑着說：“喏，這個，就是關二爺。”

關公像噴笑。

那時候，它初開靈智，靈臺清明，很有自知之明。它知道自己只是個不足五元的廉價玩意，不知從那個小作坊裏被做出，不知經了多少人的手才來到這間破屋，也不知怎麽的吸足了靈氣蘇醒過來……關二爺？哄孩子的伎倆。

可哄孩子的伎倆最終也哄住了它。在小黑屋裏的一段時光，是它記憶力最美好的歲月。

它心情寧靜地站在小屋的地上，看着大孩子給小孩子們講故事，任小孩子們小心翼翼地擦拭自己、向自己祈求、跟自己分享不能為他人道的小秘密……直到有一天，一個最崇拜關羽的小男孩哭着對他說：“關二爺，劉哥死了，他死了！”

……劉哥是那個講故事的大孩子的名字。

關公像震驚。它聽小男孩在他面前痛哭，看對方咬牙啓齒地說要給劉哥保持，看那孩子身上一點一點溢出煞氣。它又是着急又是心疼，第一次出聲，大聲喝止：“不可以，你絕對不能去！小劉不是被幫會的人殺掉的嗎？幫會，那是幫會！你一個10歲的孩子怎麽跟幫會的人鬥？”

可小男孩聽不到。他擦幹眼淚，從抽屜裏拿出一把美工刀，在關公像面前拜了拜：“關二爺，求您保佑我報仇順利，平安歸來。”

“不，你不能去。我不是關二爺，我保佑不了你！”關公像大吼，明明是不會有淚水的精怪，卻遏制不住的想要哭泣：為什麽我只是一個破破爛爛的陶像！為什麽我保護不了信任我的孩子！為什麽！

靈氣從他身上溢出，不顧一切地拉扯、置換着小男孩身上的煞氣，卻最終沒能阻止小男孩離開的腳步……

小男孩再也沒有回來。

從那天起，關公像不再沉默。他開始跟與他聊天的孩子溝通，絮絮叨叨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時間長了，孩子們竟然都聽到了它的聲音！

關公像大喜過望。孩子們的信任成為它最好的靈氣來源，維持着他的靈智，他卻根本無心吐納修煉，只顧着扮演保護、開導孩子們的關二爺……直到某天，他遺忘了自己究竟是什麽。

他只當自己是關二爺。再也不要信任自己的人類死去的，勇猛忠義的關二爺。

時間匆匆流逝，小黑屋的孩子們逐漸長大成人。年紀最小的那個也在16歲離開了小黑屋，走的時候只帶了關公像。他帶着關公像投奔了一個逐漸興起的幫會，幫會的頭目是個極俊的青年，他叫趙元彬。

趙元彬把它當做武神供了起來，享受香火，吐納煞氣，然後有一天，一個瘦弱清秀的馬姓少年打着哆嗦把他舉起來說：“放了我哥！”

……

==========

“……這些，都是關公像煞氣被淨化之後逐漸想起來，然後講給我聽的。”JOJO說完，看向林曦。

林曦多少有些觸動，可想到馬家兄弟、趙元彬和自己的遭遇，頓時又冷靜起來。他對上JOJO的視線，淡淡地問：“所以呢？”

“……所以？”JOJO不解。

“我知道了關公像的過去。我知道它不是一個作惡的精怪，正相反，它愛人類，就連第一次沾染煞氣都是為了保護人類——可那又怎麽樣呢？”林曦撇嘴，“無論它是否有意作惡，都已經禍害過很多人。當我們見到它時，他已經是個滿口髒話、充滿戾氣、害人不淺、魔性巨大的怪物了——這樣的東西，早毀早好，你不用過分自責的。”

“不對……不是這樣的。”JOJO緊緊皺起眉頭，“是我的錯，我就快把它淨化好了，現在卻殺了他……你不是答應馬郊會淨化它嗎，為什麽又說早毀早好？”

JOJO的反駁讓林曦始料未及：“我答應馬郊時，從沒想到它會害我被QJ！我是想幫馬家的人，但我沒打算把自己賠進去。”

“林曦。”JOJO的臉色變得前所未有的難看，他有些失望地看着林曦，就像是個第一次被現實沖擊了是非觀的孩子，“你……太自私了。”

“JOJO！”路遙和游方一起出聲阻止他，“閉嘴！”

可林曦已經聽到了。他只覺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連心底都涼透了。心中的怒火似乎被冰猛得凍住，依然存在，卻無從發洩……他望着JOJO笑起來：“對，我自私。”

“我自私，特別自私。我一窮二白還惦記給你買三文魚、把收入的一半都花在你身上，因為我自私；我跟馬老板發火、跟那麽小的東東動手，因為我自私；我大半夜到處跑着找你，唱書蟲之歌疼得想死，因為我自私；我把關公像帶回來讓他散播煞氣，被你按倒在游樂園的道具室，因為我自私；事到如今，我還願意在這裏站着，試圖告訴你打散關公像的煞氣不是你的錯，你不要過于自責，因！為！我！自！私！”林曦一邊笑一邊搖頭，緩緩解下手腕上的項圈。

“我的确應該自私一點的。明明都不關我的事，為什麽我要摻和？馬家兄弟還有東東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麽關系？你JOJO是只貓還是個人，有沒有安全感和歸宿，能不能看到妖怪，要不要演什麽電視連續劇……跟我有什麽關系？我幹嘛要管？”

“我不管了。”林曦這樣說，把手裏的項圈直接丢在JOJO臉上，“現在，你就帶着你的行李，還有那個關公像，從這個房間裏滾出去——從我的世界，徹徹底底地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