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叫花子

青樓一向晚上迎客白天休息,日上竿頭,勞累一夜的花娘們也送客的送客,睡覺的睡覺。老鸨吩咐護院看好門,自己打着哈氣揮着團扇上樓去了。還沒走出幾步,突然聽到丫鬟在那罵人。她忙去而複返,以為丫鬟腦子一根筋,不懂變通得罪客人。雖然大白天的湘雪閣要閉門休息了,但來者是客,畢竟也有好多一晚上接不到客的花娘等着呢,只要給錢,什麽時候幹活都行。

花媽媽執掌湘雪閣這麽多年,圓滑會變通,罵人更是不在話下,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已經準備一籮筐的話去訓斥那死丫鬟了。

等她看清門外來客,險些跟着丫鬟一起罵。

只見來人左手端着破碗,右手拄着打狗棍,衣衫褴褛,蓬頭丐面,竟是個又髒又臭的叫花子!

花媽媽當場氣不打一處來,想把手裏團扇砸過去把人攆走,又舍不得自己的團扇跟對方髒兮兮的腦袋同歸于盡。只好緊緊手忍住,朝叫花子臭罵道:“怎麽又是你啊,滾滾滾,我這兒不施粥不行善,趁早滾蛋!”

叫花子可能腦子有點問題,被罵了也不生氣,反而嘿嘿傻笑的往前走,還朝花媽媽遞碗,“錢,錢……”

“啊!天哪,拿開你的爪子!”花媽媽好像被老鼠上身了似的慘叫起來,連連沖護院嚷道:“你們是死人啊,趕緊把他給老娘轟走!”

護院一看老板發火了,哪裏還敢怠慢,立即拿着掃把要将叫花子掃地出門,突然從樓上傳來一聲:“花媽媽,且慢。”

衆人一聽這聲音就本能停住了,花媽媽的臉色也刷的一變,陽光燦爛:“是江樂師啊,起的這麽早?”

江漓被丫鬟攙扶着從樓上走下,一邊看向那個還在傻笑的叫花子,對老鸨道:“勿以善小而不為,給他些吃食吧。”

老鸨當然是不樂意的,但江漓都開口了,她是萬萬不能駁面子的,再說一兩個餅子而已,喂狗都不止這些,小意思而已。

“江樂師真是心地善良,小蝴蝶,去夥房拿倆燒餅給他。”

老鸨又跟江漓寒暄了幾句就上樓去了,護院在收拾好桌椅板凳也走了,僅留下三兩個丫鬟擦擦桌子掃掃地。江漓從小蝴蝶手裏接過燒餅遞給叫花子。叫花子歡喜的嘿嘿笑,抓着燒餅咬上幾口。待四周人離得遠了,叫花子的目光忽地一凝,臉上再無半點傻裏傻氣,他望着身前肅立的江漓,膝蓋一彎跪了下去,壓低聲音叫道:“屬下清煙,見過公子。”

馬車一路前進,在距離湘雪閣還剩十米的時候,郁臺終于忍不住對馬車裏心心念念的顧錦知道:“王爺,讓太後知道了您來這種地方,怕是不妥吧?”

顧錦知閉目傾聽,悠然念叨:“心若清淨,處處是淨土。”

郁臺:“……”

王爺這是要參悟成佛嗎?

馬車在湘雪閣正門前停下,郁臺思慮再三,還是忍不住啰嗦說:“王爺若喜歡江樂師彈琴,盡管可以派小的前來請江樂師到府上一敘,王爺又何必屈尊降貴,親自前來呢?”

顧錦知瞥他一眼,道:“就派你前來,多沒誠意?那豈不是怠慢了人家,看輕人家麽?”

“……”郁臺心裏犯着嘀咕,一個屈屈樂師而已,要多看重?

“既然如此,那殿下就在轎中等候,小的進去把江樂師叫……呃,請出來,如何?”

“不用,本王親……”顧錦知朝湘雪閣門內一看,當場一愣:“江漓?”

郁臺順着殿下的視線看去,肮髒狼狽的乞丐和身着冰藍色長衫的羨仙之姿,二者産生視覺沖擊上的強烈鮮明對比。只見,江漓先是往乞丐手裏遞了倆燒餅,那乞丐吃了幾口之後,就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完全是因為得到食物而感激涕零!

顧錦知目瞪口呆的看着,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好感。江漓,雖然面若冷霜,性情冷淡,但他有着一顆旁人不及的火熱之心。如此的善良,世間罕有。

江漓伸手将人托起來,說:“免了吧,你來找我有何要事?”

清煙并未立即禀告,而是打量着江漓的身子,不确定的問道:“屬下聽說,您昨夜為防止騷擾,從四樓一躍跳下……可有受傷?”

江漓目光清幽:“沒有。”

“是小的多慮了。”清煙放慢語氣,謹慎小心的說:“屬下特意來禀告公子,有那些人的線索了。”

江漓的眸色突轉冰寒,“是誰?”

“萬盛票號的少東家,萬芹。”

江漓暗暗攥緊了拳頭,“好,我知道了。”

清煙顧忌有旁人在不便拘禮,但還是忍不住關切提醒:“屬下還請公子萬勿報仇心切而亂了心神,請公子萬事小心。”

江漓看了他一眼,從懷裏摸出幾兩碎銀放在破碗裏,低聲說:“我知道,你先走吧。”

“是。”

蝴蝶擦好了窗棂,見乞丐拄着打狗棍離開了,不禁對江漓說道:“樂師太心善了,每次他來你又是給吃食又是給銀兩的。瞧見沒,他都來上瘾了。”

江漓一本正經,美曰其名的道:“人之為善,百善而不足。”

蝴蝶一臉苦笑:“小婢沒讀過書,可聽不大懂。”

江漓聽她語氣中略帶惋惜的感覺,便有心順口為她講解一下。話到了嘴邊,卻被無意間瞧見的身影堵了回去。

“咦?”蝴蝶自然也看見了,“有客人。”

“無妨。”江漓叫住欲上樓叫花媽媽的桃紅,說:“白日登門湘雪閣,想必不是來尋歡聽曲的。”

“樂師何以見得?”蝴蝶很是謹慎,“無論如何,我還是去通知姑娘們準備着吧。就不曉得他是來聽曲賞舞,還是……”

說話的功夫,顧錦知已經帶人走進來了。

江漓擺正身形,依舊低垂着眼眸,不去直視上位者的雙眼。掌心向內,左手覆右手之上,作勢就要行跪拜禮。

顧錦知見狀,忙出言制止道:“免禮免禮,公子既身體抱恙,這些俗禮就免了吧。”

江漓也不執意,淡淡應道:“謝王爺。”

“公子昨夜跳下四樓,甚是兇險,想必未能安然無恙。今日得見公子,果然氣色略顯憔悴。”顧錦知說着,朝身後揮了揮手。郁臺捧着紫檀木盒近前一步,張開盒蓋,裏面放着精致的瓶瓶罐罐。

“這些都是上好的活血化瘀,消腫止痛的靈藥。若是公子哪裏有跌打損傷,淤血腫痛之處,用這藥剛剛好。”顧錦知說到此處還忍不住調侃自己幾句:“本王府上別的沒有,奇珍靈藥管夠。”

舒王殿□□弱多病,從年幼開始就藥不離口,這在大禹本就不是什麽機密之事。京中傳言花樣百出,有人說舒王爺久居病榻,必定枯骨萎肌,頹然憔悴。可事實證明,他容顏俊秀,氣質鮮活。雖略帶病容,但也不失豐神俊朗。

也有人說,舒王爺身患惡疾,早已沒有解決之法,恐怕時日無多。但就江漓看來,他朝氣蓬勃,神采奕奕,完全沒有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沮喪和消沉。

這點倒是讓江漓心中一亮。他出生富貴,從小錦衣玉食,無論是先帝還是皇兄,都保有榮寵萬千,對他溺愛至極。可投生了好命,卻沒那福氣去享受,如此這般,又能怪誰,又能找誰算賬?面對死亡,他真的無懼嗎,等待死亡,他真的無恐嗎?

若真能以笑容面對殘酷人生,倒也真難得。

江漓拱手施禮道:“草民何德何能,怎敢受殿下賜藥。”

“本王說能就能。”顧錦知給郁臺使了個眼色,郁臺心領神會的硬是将紫檀木盒塞到丫鬟蝴蝶手上。蝴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惶恐的看向江漓:“樂師,這……”

顧錦知怕江漓再推辭,忙板起聲音故作威脅道:“收了本王高興,不收是駁本王顏面,江公子可想好了?”

“殿下……”江漓有所猶豫,餘光瞧着顧錦知一本正經的樣子,只好松了口:“草民受之有愧,謝殿下賜藥。”

“我說。”顧錦知語氣有些不悅:“能別再一口一個草民的自稱麽,你不是有名字嗎?”

“草民……”

顧錦知一甩袖袍,“再不然,自稱“我”也是好的。草民來草民去的,多麻煩。”

江漓欲言又止,終是将無用的多餘廢話咽了回去。見顧錦知沒有要走的意思,便側過身做了個請的手勢:“既來得湘雪閣,殿下是否要移步雅間賞舞聽曲?”

就等着這句話呢!

顧錦知眉間滿是藏匿不住的歡喜之色,他小心克制,故作正經的說道:“湘雪閣是做晚間生意的,本王怎好叨擾佳人安枕。只是一路颠簸,本王來到這裏确實有些累了,安排個清淨的雅間,本王稍待片刻便走。”

江漓讓開身子,道:“殿下請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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