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暖意

顧錦知從外一路闖進來,當他看見床榻上坐着之人,沉溺半月的陰霾面孔瞬間光風霁月,雨過天晴。他迫不及待的走過去坐到江漓床邊,将他來來回回看了個遍,确定是蘇醒了之後,反而不敢太開心了,生怕一得意忘形造成樂極生悲。

“本王不是在做夢吧。”顧錦知激動的無以複加。江漓剛中毒昏迷那會兒,他日以繼夜的守在旁邊,若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在旁邊睡下,可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立即驚醒,以為是江漓蘇醒了,結果換來的往往是失望。明明自己虧氣虧血需卧床休息,可他心裏放不下江漓,幾乎日夜守護寸步不離。周大夫一看這樣不行,可別江漓好了顧王爺再死了,便寧可挨罰挨罵,硬是用針給顧錦知紮的三天起不來床。

江漓看着面前之人,不過十幾天的光影,這人居然瘦了一大圈。豐神俊朗潇灑不羁的舒王爺,竟被搞得這般狼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惹怒了聖上被發配充軍逃回來的。

“你真的好了?可還有哪裏不适?”顧錦知緊張兮兮的說着,揮手讓粗仆去叫周大夫來。

與此同時,顧雲笙和安平長公主也跟上來了,瞧見蘇醒過來的江漓,心中很是歡喜。

“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江公子吉人天相,日後必定一帆風順。”顧雲笙一番話聽得顧錦知心中歡喜。安平長公主也跟在旁邊說道:“你可算是醒了,瞧把我王兄急的,都快沒人模樣了。”

顧錦知心情好了,人也笑開了,接着安平長公主的話打趣道:“本王天生麗質,雖然沒小漓兒的超塵絕俗,但也是公子謙謙,溫潤如玉。怎就沒眼看了?”

安平長公主被顧王爺這斤斤計較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的咯咯直笑:“從我懂事開始,王兄就超自戀的。”

顧雲笙也被逗樂,連着屋內粗仆和清煙都被這溫馨的氣氛感染,一掃陰雲沉悶的心情,忍俊不禁。江漓亦是心中微動,塵封在暗黑中的內心,忽然被一縷陽光滲透,照亮了一小塊天地,有些溫暖,也有些灼熱。含在唇邊呃清淡笑意稍縱即逝,當人們注意到他之時,那笑意早已消失無蹤。

周大夫提着藥箱匆匆忙忙趕到,取了脈枕為江漓把脈。

“周苦瓜,如何?”

周大夫畢恭畢敬的跪地道:“王爺請放心,江公子體內餘毒已徹底清除,內傷好了大半。江公子既已醒來,憑他的內功修為,即便不用藥也可自行運功恢複。”

“小漓兒一日不痊愈,本王就一日放不下心。”顧錦知沉聲道:“您老醫術高明,自當能為他調理好身子。”

周大夫下拜:“是。”

天色漸晚,安平長公主和顧雲笙雖然還有好些話要說,但顧念江漓久病初醒,還是很知趣的告辭了。周大夫根據病患的身體情況去重新配藥煎藥,粗仆又往屋裏端了新的火盆,忙忙碌碌,等安靜下來時,屋內僅剩下顧錦知和江漓兩個人了。

“殿下是有多久沒歇息了?”江漓看顧錦知起身慢悠悠的端來湯藥,再加上他眼下明顯的烏青,必然是數日來未曾好好安枕。

“沒多久啊,上午還小憩了一會兒呢。”顧錦知睜眼說瞎話,把溫熱的藥碗遞給江漓:“本王現在精氣神很足,不累也不困。”

江漓用湯匙盛了一勺湯藥,味道濃苦發澀,後勁兒更足,嗆得江漓皺起眉頭。

“周苦瓜的藥向來苦口。”也不知顧錦知從哪兒變出一碟蜜餞,逗小孩似的遞到江漓嘴邊:“乖乖把藥喝了,不許剩。”

江漓左手握碗,右手握匙,仰頭将多半碗藥一口氣飲下,面色清雅如舊,跟每次喝藥都苦大仇深嗚呼哀哉的顧王爺産生強烈對比。

為了捍衛周大夫的藥苦死人不償命的尊嚴,顧錦知硬往江漓嘴裏塞了顆蜜餞。

絲絲清甜融化在口中,消退了苦澀,江漓面色不改,只定定的望着顧錦知,似乎是在等待什麽。

顧錦知見狀,索性光明正大的絮絮叨叨:“你的身體還沒好,若覺得悶了,可以在新雨樓內走走,外面還是算了吧,近日來風大雪大,你當心着涼。”

江漓眸色微變,帶了些許詫異,很顯然這不是他想得到的答案。

“連周苦瓜也說了,你要安心靜養。若你怕悶,本王就天天來陪你。若你怕吵,本王就遣了樓內侍從,就留那個叫什麽煙的陪你。如何?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說,本王随時命人……”

“殿下。”江漓驀然打斷顧錦知的長篇大論,他凝視着神态清閑悠然的顧錦知,語氣略帶嚴肅:“殿下沒有話要問我嗎?”

顧錦知面上的笑容一僵,良久後,他收起了那份舒心惬意,同江漓一樣神情嚴峻,可語氣卻依舊柔似水:“小漓兒想說嗎?”

江漓眉間染上一層迷霧。

“若你不想說,本王就不問。”顧錦知的聲音很輕,眼神卻格外堅定。

江漓略微吃驚:“殿下不好奇?”

顧錦知伸手拂住江漓垂在鬓間的一縷墨發,輕輕的為其撥到耳後:“人人都有不想提及的往事。若你何時想說了,本王再聆聽。”

江漓的心好像被什麽不軟不硬的東西硌了一下。

他總是這般善解人意,溫柔體貼。硬起來堅固如鐵,軟起來輕柔如棉,沒有理由,讓人捅不破,刺不穿,搗不爛,捏不碎,根本無計可施,只能任其擺布,溺死在他的狂風暴雨下。

就這麽掏心掏肺的對他好,簡直傻得可以。這麽做有何好處,對自己有何益處?不求回報的一味付出,不覺得虧嗎?

江漓目光炯炯的望着他:“殿下不惱我?”

顧錦知大吃一驚:“本王怎麽會惱你?”

江漓的眸光流去別處,淡淡說道:“我瞞了你很多事。”

“可本王也沒問你啊。”顧錦知理直氣壯的說:“本王沒問,你幹嘛要答?不是你瞞着本王,是本王不想知道。你就是你,就算瞞了天大的事兒,你還是你,有何分別,有何意義?”

反倒是江漓被問住了,愣了一愣,無言以對。

氣氛陷入短暫的凝固,半晌,江漓忽然說:“湘雪閣……”

“正在重建呢。”江漓只開個頭顧錦知便猜出他的想法:“湘雪閣房子被毀,但人都沒事,更何況老鸨那點兒家底都好着呢,前幾日重建湘雪閣,金錢方面的問題就更不必擔心了,那裏的熟客都搶着投錢,只為搏花魁一笑。”

江漓沒顧錦知那麽輕松,惋嘆一聲道:“湘雪閣給我安身之地,我卻招致災禍,終究是我對不住她們。”

“這怎麽能怪你呢。”顧錦知極力護短:“房子是你砍的?屋子是你燒的?先動手的是你嗎?先造孽的是你嗎?要錯也是他們的錯,根本與你無關。”

顧錦知為江漓提了提被褥,溫聲道:“你才剛醒,別想那麽多了。往後的日子就是好好養病,再有半月就過年了,就在除夕之日前康複可好?”

江漓登時有些無語,如墨的雙瞳在燭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顧錦知一陣偷樂:“總之盡力而為。除夕當夜我需得前往皇宮參與家宴,等皇上移駕後宮方能歸來。不過本王會盡早回來的,你可要在府中等我。”

江漓根本沒想什麽過年不過年的事,正如顧錦知所說,剛剛醒來切記傷神費心,然而他偏偏思慮過多,想完了湘雪閣又想自己。內傷不算什麽,外傷更是無關緊要。重點是毒,夜來幽散出的詭異劇毒,他根據特性有了基本的猜測,若猜測屬實,那是如何解得呢?

“殿下。”江漓直接問道:“周大夫診斷出我所中何毒?”

顧錦知目視着江漓認真的面容,心知瞞不過,與其欲蓋彌彰,倒不如實話實說:“棽暮。”

“果然。”江漓認證自己猜測的同時,不禁更為疑惑:“據我所知,棽暮無解,那位周大夫是如何醫好在下的?王爺可否告訴我?”

顧錦知一臉的事不關己:“可惜,本王還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可以保證,那就是周大夫醫術超群,宛如華佗在世,本王府中各種稀奇靈藥應有盡有,不曉得他用了什麽奇異偏方。你不知道,他人有怪癖,治病醫人的時候不許外人偷看,要一個人把門窗關起來安靜的治病,所以本王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醫好你的。管他呢,反正你現在又活蹦亂跳的了,這就足夠了。”

顧錦知的話這般敷衍,江漓自然不信,顧錦知也沒指望他信,為避免再問出什麽意料之外的話,顧錦知借睡遁,一句本王困了你也休息吧就成功走出新雨樓,和郁臺穿過花園前往正殿。

月光下,顧錦知眼底泛着幽幽的冷光:“你去告訴周苦瓜一聲,不許把解棽暮之毒的事情告訴小漓兒。”

郁臺吃了一驚:“殿下千辛萬苦救了江公子,卻不想讓他知道您的一番心意嗎?”

顧錦知凝住腳步,肅立在雪中的身影修長而孤清:“郁臺,若有人舍命救你,你會怎麽辦?”

“這……”郁臺沒想到話題會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他也不敢敷衍怠慢,就一手托着下巴想了想,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大恩,必然要為其肝腦塗地,粉身碎骨報答也無怨無悔。”

顧錦知聽了這話,唇邊勾起一抹苦笑:“小漓兒跟你是一類人,他面冷心熱,最記恩情。上次本王不過為他擋了一下箭,他就說什麽以命相還,唯命是從的話。況且那一箭根本沒把本王怎樣……”

郁臺心中莫名湧出一陣酸澀:“殿下……”

顧錦知嘆了口氣,微微仰起頭,望着天空之上那輪皎潔的明月。宛如黑珍珠一般明亮的雙瞳,無聲地流淌出落寞的微光,嗓音暗啞:“我不想他因為感激而留在我身邊,懂嗎?”

郁臺眼眶一熱,鼻子發酸。

“照我的話去做吧!”

郁臺忍住自心底湧出的那股酸楚,躬身道:“是,小的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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