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報恩

初夏四月,人間最美的季節,百花怒放,争奇鬥豔。清風送爽,片片海棠花瓣輕旋起舞,香氣欲染,美倫美央如仙境。結合那瓊漿玉釀,為這奢華卻又溫情的宮宴平添一份詩情畫意。

“舅舅來得早。”安平長公主生辰當日,穿了一身由尚衣房最新趕制出來的石榴紅的廣袖衫,上面用銀線繡出來的梅花暗紋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長公主萬福。”魏國舅滿面和熙的笑意。安平長公主笑盈盈的走去自己的位置坐好,還朝身邊幾個太妃所出的兄弟姐妹低語幾聲。不一會兒功夫,顧雲笙也來了,親自端着準備已久的賀禮遞給長公主,笑呵呵的說: “祝安平姑母福如東海,萬事皆宜。”

安平長公主迫不及待的打開一看,是一套精美的玉雕。雕刻的是梅蘭竹菊四件,梅花傲雪,蘭花高雅,翠竹堅韌,菊花聖潔。整套玉雕堪稱鬼斧神工,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笙兒有心了,本宮很喜歡。”安平長公主把賀禮收好,顧雲笙行了晚輩禮,走到長公主隔壁的位置坐好。

大殿之中陸續有賓客前往祝壽,各宮嫔妃娘娘挨個送上賀禮,安平長公主應付的腰酸背痛,笑的臉都僵了。

待人逐漸散去,長公主終于得了空閑,顧雲笙才湊過去悄聲問道:“聽說皇祖母特意邀請了江先生,可有此事?”

“是這樣。”安平長公主道:“母後早就想見一見江公子了,只是礙于身處後宮,不方便嘛。這次借着我的生辰正好見上一面,我特意早來,沒想到王兄反而遲到了。”

話音剛落,殿外太監突然高聲通報。

“舒親王駕到,江漓江公子到!”

原本語聲喧鬧的大殿瞬間安靜的落針可聞,群座皆是一愣,紛紛放下手頭事務,地位低的連忙起身相迎,地位高的也情不自禁的起身去遙望那馳名中外如雷貫耳的江漓。

大殿門外,一藍一紫兩個身影緩步走了進來。

舒親王錦衣玉飾,黛紫色的華服在身,盡顯雍容華貴。

跟在他身側的江漓一襲碧藍色錦裳,清雅寧和,一片新澈潔淨之氣。眉如墨畫,目若秋波。冰魂雪魄的氣質,翩若驚鴻的身姿,一舉一動一颦一笑,皆讓人神魂動蕩。

“那便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江樂師?”

“可是在湘雪閣厮殺一戰,引發江湖動蕩的那個江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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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是……江茗江大人的兒子?”

二者拜過殿中寥寥幾位太妃,以及皇帝的各宮嫔妃,徑自走向了今日主角,安平長公主的身前。

“遙叩長公主芳辰。”江漓先施禮,随後遞上錦盒。安平長公主打開一看,頓時眉開眼笑道:“多謝江公子,我很喜歡。”

安平長公主說完這話,一邊的宮女也把顧錦知的禮物遞上來,還未開錦盒便聞到了裏面散發出的獨特清香。再看到盒內夜明珠發出的奇異絢光,安平長公主更是笑得合不攏嘴:“多謝王兄,這東西好美啊!”

送完賀禮,顧錦知就帶着江漓入座了。顧雲笙打量了一下江漓臉色,見他面容紅潤,氣息平穩,可見是恢複的正好,一顆懸着的心便安了下來。

就在這時,太監高聲通傳,皇帝皇後以及太後駕到。

衆人起身,下跪參拜,齊呼萬歲。

夜色如黛,大殿之上歌舞升平,鼓樂齊鳴。

太後環視滿堂四座,将目光落在顧錦知身上,自然而然的便注意到他身邊最醒目最耀眼之人:“錦知,你身邊所坐之人,可是昔年的九樞首領,江茗之子?”

衆人怔怔的朝那起身走至殿中央之人看去,皆呼吸一凝。

“草民江漓,叩見太後。”

只一眼,太後心中悸動。湧出的感受不知是震驚還是感嘆,或是嫉妒,或是自慚形穢。

宮中數年,見過的美人數之不盡。想她年輕之時,二八風華,傾城絕色,也是揚名滿金陵的第一美人。可如今見了此人,竟有些自愧不如。無論氣質,身姿,樣貌,都是無可比拟,天下絕無僅有的。論美色,他絕塵絕俗。論英氣,他英姿卓絕。

雖君之美兮,不可方物,卻并不女氣。雖然流落湘雪閣那等風塵之所,卻出淤泥而不染,尚餘孤瘦雪霜姿。

“虎父無犬子,江公子之風采,哀家驚嘆不已。”太後端正姿容,有些話也不方便當衆說,便随意慰問幾句,讓江漓退下了。

殿上輕歌曼舞,一片喜樂之氣。

江漓輕飲禦酒,淺看金殿滿座權貴之人。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多數驚奇,少數憧憬,個別深宮婦人老早就聽聞江漓大名,如今得見自然稀奇。但江漓忽然感覺,數十道目光之中似乎摻雜着一道殺氣,江漓略有詫異之色,朝那氣息來源一看,竟是個眼熟之人。

那人錦衣玉冠,打扮的奢華貴氣,可氣質舉止難免落了下乘,看起來吊兒郎當,不着篇幅,注視着江漓的眼神也是兇神惡煞的。他正是先帝的庶長子,諄郡王,排位第三,只比二皇子顧錦知小半年而已。

之所以認識,是因為這個諄郡王是湘雪閣的常客。

“漓兒,怎麽了?”顧錦知順着江漓的視線看去,并沒有什麽特別的。

江漓輕搖頭,無視那位一臉怨婦模樣的諄郡王,專心欣賞殿中歌舞。

酒過三巡,安平長公主的生辰宴席舉辦的熱熱鬧鬧,皇帝吃多了酒,移駕前往某個後宮嫔妃處。太後多飲了幾杯,酒氣有些上頭,被田嬷嬷扶着早早退席了。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田嬷嬷返回偏殿跟郁臺說太後召見,郁臺便去告知早已準備好的顧錦知和江漓二人。

“太後要單獨見一見江公子,王爺就在暖閣喝杯清茶解解酒吧。”田嬷嬷躬身行禮,安排好了顧錦知,帶領江漓前往堂屋。

“江公子不必拘禮,坐吧。”太後指了指身前的席坐,見江漓站在原地沒動,她只好再說一遍:“這兒又沒有外人,哪來那麽多規矩,哀家要你坐下談,坐吧。”

“謝太後。”江漓走過去,席地跪坐,靜等太後開口。

“上月我兒毒發,是你救了他。一是緩解他毒發之時宛如割肉剔骨的痛苦,二是為他保住了性命。哀家的兒女衆多,膝下雖有皇帝跟錦婳承歡,但哀家心中最疼的還是錦知,錦知能平安渡過睲瀾之毒,哀家真心謝你。”太後從田嬷嬷手中接過杯盞,誠懇的望着江漓道:“以茶代酒,再次謝過公子。”

“太後言重,草民萬不敢當。”江漓依禮數下拜。太後滿飲杯中濃茶,再次看向江漓之時,眼中透着無盡哀傷。

“江公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對睲瀾之毒可有見解?”太後說着這話,即便是臉上豔麗的濃妝也難掩她心底深切的期盼。

慈母愛子,非為報也。江漓心中由生感慨,母親挂念孩子,人之常情。他的母親何嘗不是日日為他擔憂,時時為他着想,稍微有些磕了碰了比誰都着急。犯錯被父親打一頓生病卧床,母親便衣不解帶的守在床邊,心疼起來獨自抹淚,恨不得取而代之。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太後如此心疼顧錦知,江漓倒不忍讓她失望了。

“凡是□□,必有可解之法。草民終究見識薄淺,所以對睲瀾知之甚少。”

太後的眸光忽然黯淡,她低垂着眼眸,苦笑一聲道:“江公子也不必想方設法的安慰哀家了,哀家知道,這睲瀾毒性兇猛霸道,這麽多年過去了,若有的解法,錦知何至如此?”

“王爺福澤深厚,定能雲消霧散,逢兇化吉。”

“但願如此,哀家如今什麽都不求,只求他能平安喜樂的度過餘生。”太後望着窗外幽幽夜空,幾顆殘星孤寥的懸挂在夜幕之上,散發着微小慘淡的光芒。

“江公子,錦知待你如何?”許久的沉默過後,太後突然問出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話,惹得周圍服侍的宮女奴婢都一頭霧水。

江漓面色微凝,下意識去回憶:“無微不至。”

對江漓的直言,太後顯得很滿意,她一邊點頭一邊說:“你既是錦婳的好友,又是雲笙的老師,哀家聽他們多次提起過你,均是贊美之詞。今日得見公子一面,果真氣宇不凡,文才武略皆上乘。昔年江茗忠肝義膽,你既是江大人之子,必然知善惡明是非,雲笙也不止一次說你是個知恩圖報的謙謙君子。”

江漓默不作聲,靜靜聽言。

“哀家知道錦知很看重你,他真心待你,對你百般呵護。哀家希望他能得到應有的回報,江公子,你可否應允哀家,往後每次錦知睲瀾毒發之時,你都能守護在他身邊?”太後面色凝重,目光懇切:“哀家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但是,哀家雖為太後,卻也是個普普通通的母親,哀家見不得兒子受苦,哀家只能自私一次。”

江漓垂目,夜風透過隔窗吹拂進來,輕輕卷起他鬓角一縷墨發,微微蕩漾,遮掩他那雙明若星辰的眸子忽隐忽現:“太後想見我,只為說此事?”

太後以為江漓心裏不願,語氣霎時變得有些冰冷僵硬:“一是對你救助錦知表示感謝,二是希望你日後能繼續救助他。畢竟這睲瀾劇毒,也只有你能壓制幾分。江公子,你可願意?”

江漓面色清冷如水,無人能從他的言行舉止間窺探出他的心思。他只輕輕放下杯盞,擡眸望上了太後略有威脅的眼神:“願意。”

太後一愣。

她沒想到江漓會這麽輕松這麽痛快的答應,她甚至想好了如果江漓抗拒,她要采取什麽手段讓江漓屈服。不說往日顧雲笙和安平長公主對江漓的闡述,只說外間傳聞,包括震驚中外的湘雪閣一戰,都能體現出江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傲霜性格。

只要他不願意,誰能強迫?要麽他動手殺了威脅自己的人,要麽就跟那人同歸于盡,哪怕是死,也絕不任人擺布的性子。

一身傲骨,堅韌不屈。

他就好像一捧清泉,澄澈甘甜滋潤。它至柔能曲折,至盈可飄逸,至剛成冰雪。千姿百态,一面柔一面剛。

如此輕易的應允,莫不是有什麽陰謀詭計?

太後藏在袖中的素手緊緊一握: “你,真的答應了?”

“太後不信?”江漓很敏銳的察覺到什麽,眸光依舊清淡,毫無波瀾:“就算太後不說,在下也會這麽做的。”

太後怔鄂,心中詫異。然而三十幾年的後宮惡鬥,已修煉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你懂得飲水思源,哀家自然相信。錦知待你千般萬般好,你心中肯定記着。”

江漓眼底幽光一閃,淡淡說道:“在下之所以這麽做,不是為了報恩。”

太後面帶困惑:“那你……”

“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一日之惠當以終生相還。若旁人有恩于我,我會竭盡所能去報恩,赴湯蹈火,舍生忘死。還了這份恩,兩清了。而王爺的情,我依舊會全力以赴,盡心盡力,但我不會以命相還,畢竟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太後面上的困惑更加濃郁,她輕抿紅唇去推測江漓的話中之意,思考這兩者之間有何區別:“只有活着才有資格談後事,江公子若能真心回報錦知,哀家自不會虧待你,你所求的任何事,哀家都會應允你。金錢名利不是你的追求,那便是……”

“謝太後美意,在下別無所求。”江漓打斷了太後的話。太後早有預料,倒也不意外,他連皇上的要求都能拒絕,何況自己呢?

“罷了。”太後幽幽嘆氣,朝身邊田嬷嬷擺了下手,田嬷嬷心領意會,對江漓擺了個“請”的手勢。

“太後千歲,草民告退。” 江漓跟在田嬷嬷身後走出了堂室。

報恩。

若是別人,他會選擇在對方危急關頭,舍命去償還這份恩情。

可面對顧錦知,他不會以命相抵,而是要以餘生來慢慢償還。又或者可以說,對別人,他可以很輕易的恩情兩清。對顧錦知,卻總是覺得不夠,無論如何去付出去回報都遠遠不夠。或許,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了吧!

他只想留在顧錦知身邊,以餘生歲月,慢慢的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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