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怪異

夜幕将近,正是将黑未黑之際。京師繁華之所,縱然薄暮時分,衢巷間仍是行人甚衆,車馬往來。

他們一行二十餘人,甲士皆騎馬,劉藻與謝漪乘車。二十餘騎訓練有素,分左右将唯一的一乘轺車保護起來,又分出十餘騎,前方開路,後方斷後,将轺車保護得密不透風。

轺車只有一個華蓋,四壁無遮擋,劉藻跪坐華蓋下,本可看到行至何處,然而甲士環繞,擋住了她的視線,只可辨認方向而已。

出了府門往北走,行至一處通衢,在前開路的甲士轉道往東。

東面是長樂宮。長樂宮是大漢的第一座宮殿,高祖曾居于此,在此召見群臣,處理政務,高祖之後,長樂宮便成了太後的居所,而大漢的皇帝則居未央宮。

因長樂宮在長安城的東面,故而也稱東宮。

太後為何要見她?

劉藻想不明白。她年僅十四,因外祖母家中并無年歲相仿的孩子,沒什麽玩伴,故而性子較為沉穩。也是因養于外家,外祖母疼愛,她平安長大,從未見過什麽陰謀詭計。

宮廷心計,于她而言,是想都想不到的。

只是再是無知,劉藻也不至于相信太後想念她,方才召她入宮的說辭。

“皇孫在想什麽?”謝漪問道。

她突然出聲,将劉藻于沉思中驚醒。她沉默片刻,答道:“我在想,太後為何召我入宮。”

謝漪聞言,笑了一下。

因天色昏暗,她這一笑,落入劉藻眼中,顯得隐約而缥缈,劉藻這才留意到,謝相身上的清雅香氣,很是柔和,不知是衣上的熏香,還是女子固有的香氣。

“皇孫勤于思考,這是好事。”謝漪又道,“既想了一路,可有頭緒?”

劉藻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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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為何入宮,也不知前方等着她的是什麽,她甚至連身邊這位謝相是敵是友,都弄不分明。

謝漪待她稱不上恭敬,但也遠不至于失禮。劉藻對她沒有敵意,但也不敢過于信任,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沒有頭緒,還是不願回答。

謝漪也不為難她,只是道:“看來皇孫不喜言談。”

京中道途平坦,尤其是此處,處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常有貴人往來,鋪設的地磚平整,少有凹凸。轺車行駛甚快,車輪滾過地面,發出辘辘聲響,劉藻只感覺到極少的些微颠簸。

又行出一段,長樂宮恢弘的宮牆出現在眼前。宮門前十餘名身着甲胄的門丁分成兩列,執戟而立,宮牆上,旌旗招展,宮衛林立,一派漢家莊嚴氣象。

謝漪凝目看了一會兒,道:“入了宮,皇孫就知道了。”

劉藻怔了怔,反應過來,這是在回答她先前說的,太後為何召她入宮。她的話音剛落,便見眼前一暗,轺車已行入宮門。

宮前門丁,并未阻攔,可見是早已得到上令。

駛過宮門,是一圈圈周回的宮道,宮道兩側高牆聳立,轺車行于高牆之間。

漢宮巍巍,如一頭猛獸,盤踞在夜色中。劉藻的心緊了一下,只覺自己,即将要為這頭猛獸所吞噬。

轺車還在前行,駛過幾條宮巷,又經幾處殿宇,到一座小門前,方停下。

護衛她們的甲士全退了下去,門中走出幾名宦官,當頭的一個擡袖伏拜:“小的拜見丞相。”

謝漪端坐車上,道:“免禮。”

劉藻也跟着未動,目光卻在暗中打量這幾名宦官。當頭的那名宦官年歲頗長,冠下露出的鬓邊似有霜色,他行過禮,站起身來。興許是跪拜得多了,又常日侍奉貴人,他的背微微有些駝。劉藻不知宮中內宦官職,也認不出他們的袍服,故而不知這名宦者官居何位。

宦官站起身後,往車前走了兩步,面上帶着慣有的笑意,朝劉藻望過來。他的目光矍铄明亮,落在劉藻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

劉藻讓他看得不舒服,宦官卻是笑了一笑,道:“這便是衛太子之女了?”說罷,又行禮:“見過皇孫。”

這一禮行得敷衍,面上無甚恭敬之色,連腰都沒有彎下去。劉藻知曉她雖是漢室血脈,卻在出生前就已失勢,甚至不如一名稍有些權勢的小吏。她沒有出聲,這名宦官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

果然,宦官很快直起身來,又道:“皇太後等丞相與皇孫多時了。”

謝漪起身,一名內宦甚有眼色地走上前來攙扶。謝漪就着他的攙扶下了地,又回過身來,欲攙扶劉藻。

攙人下車,往往是少者侍奉長者,卑者侍奉貴者。四下宦者衆多,本不必由她親來行此事。劉藻一入宮,就受冷遇,沒想到謝漪會來攙她。

她怔了一下,忙将手搭到她的手心,由她攙着下了車。謝漪的手心光滑,帶着拒人于千裏的涼意,與外祖母的幹枯溫暖全然不同。

劉藻落地,遲疑片刻,低聲道了句:“多謝。”

謝漪收回手,轉身面向宦官道:“中黃門前方引路。”

原來他是中黃門。劉藻暗道。但中黃門是一個多大的官職,她并不清楚。

中黃門道了聲:“諾。”目光在謝漪與劉藻之間一轉,回身在前引路。他轉身那一瞬,劉藻看到挂在他嘴角的笑意斂了去,抿成一道苛刻的線。

前秦尚武,刑法嚴苛,且有吞滅六國之功,磅礴大氣,古之未有。始皇帝築阿房宮,其富麗恢弘,前所未有。漢承秦制,宮闕殿閣,建于高臺之上,其勢之高,如能摘星。

夜色朦胧,月如流水,長信殿飛檐鬥拱,直入雲霄。劉藻緊随謝漪身旁,她們身後十餘人,身前十餘人,皆是提燈照路的宦官,護送二人拜見皇太後。

一行人自宮殿間穿梭而過。

劉藻幼時在掖庭的見聞早已記不清了,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大致印象。此時見宮禁之況,不免好奇。

她們繞過長信殿,往長信殿之後的另一座宮殿走去。一路上見過兩撥巡夜的禁衛,禁衛披甲執戟,手舉火把,與他們正面相迎。領頭之将見謝漪,率麾下讓到一旁,請丞相先行。

尊卑分明,無有錯亂。

謝漪目不斜視地走過,早已對此習以為常。劉藻不是,她在家時,常聽外祖母講故事,外祖母最愛講的是武帝的軍隊,骁勇無敵,驅逐匈奴于漠北,還邊塞百姓以安寧。

故而劉藻對漢軍很有好感。這只是十來名巡夜的禁衛,但自他們身上已能看出漢軍令行禁止的軍紀嚴明。

她行出十餘步,回頭望去,禁衛的身形已看不清了,但他們手中的火把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如一條火龍,漸行漸遠。

劉藻眼中顯露出驚嘆,察覺她身旁的謝漪看了她一眼。劉藻其實有些怕她,她的眼睛像是能看穿人心,看進她的心裏去。

劉藻低聲道:“我、我常聽外祖母說起大漢的鐵蹄,在匈奴的羊群中飛馳而過,所向披靡。”

她們前後都有人,劉藻有些局促,聲音不大。

謝漪微微地笑了笑,劉藻從側面看去,看到她的眼角微微彎了彎,一貫疏離的面容上,竟有一絲溫柔的意味:“漢家将士,悍不畏死,死不旋踵。他們甲胄濺血,長矛殺敵,戰場上的殺伐之氣,不是禁中的守衛能比拟的。”

她的聲音同樣不高,但與劉藻的局促不同,她顯得十分從容。

劉藻不知謝漪為何與她說起真正的漢家将士是何風範,卻為自己的坐井觀天而羞愧。

她們來到一座殿宇前,殿前一名女官模樣的女子,走下殿階來。

身前引路的那兩列宦官訓練有素地散到兩旁,讓女官行至謝漪身前。

女官身後還領了一名小宮娥,二人一同向謝漪行禮,口稱拜見謝相。

謝漪道了聲免禮,又側身示意劉藻道:“這便是武帝之孫。”

劉藻敏銳地察覺她說的是武帝之孫,而非衛太子之女。但她暫且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差別。

女官聞言,朝劉藻行禮:“拜見皇孫。”

她跪到地上,雙手在前合并,而後俯身,前額貼在手背,掌心抵地。這是十分鄭重的大禮。

與中黃門的敷衍不同,太後身前的女官,待她極為禮遇。

這宮中處處是古怪,同是太後的人,待她的态度卻截然不同。劉藻餘光瞥了眼中黃門,看到中黃門的臉色很難看。

劉藻将中黃門的反應記下來。她對宮中不熟悉,裏面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她甚至不知自己來此是福是禍,何時方能離宮,回到外祖母身邊去。宮人的反應,能體現貴人的心意。她多加留意,總不會有錯。

記下中黃門的反應,劉藻學着謝漪的模樣,道:“免禮。”

女官聞言起身,恭謹立于二人身前,道:“皇太後等候多時,請謝相入殿觐見。”說罷,她又笑與劉藻道:“太後谕,皇孫一路風塵,勞頓辛苦,還請往偏殿,稍作休整。”

劉藻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稍作休整是當真稍作休整,還是要将她囚禁起來?

她望向謝漪,想看看謝漪的反應。謝漪沒有看她,仿佛身旁根本沒有她這個人一般,擡袖理衣袍,随宮娥往殿中去。

那群引路的宦官不知何時,退得一幹二淨。謝漪入殿,殿外便只餘下劉藻與女官二人。殿中的燭光自窗中透出來,劉藻入宮時的迷惑未解開不說,反倒越滾越多。

女官又道:“皇孫請随我來。”

說罷,舉步往殿前的一條廊上去,劉藻別無選擇,跟在她身後,穿過那條迂回的長廊,又經一處庭院,來到一座宮室前。

宮室內點着燈燭,門口有兩名宦官與兩名宮娥守候。見她們來,四人一齊跪下行禮。

女官面朝殿門,看都未看跪伏在地的四人一眼,只漫聲道:“所需諸物,可備下了?”

領頭的一名宦者恭敬答道:“皆已備齊了。”

女官點了下頭,不再看他們,自他們中間穿過,徑直入室。劉藻仍是靜默地跟在她身後。

這是一處小宮室,卻很清雅整潔。兩排造型各異的銅燈點燃,光潔的地板反射着銅燈的光。室內有幾有榻,正中還有一樽銅制的香爐。

女官環視了一眼,自神色上看,頗為滿意,但她一開口,卻是愧疚的語氣:“太後三日前才從未央宮遷入長樂宮,尚未安頓妥當,諸事皆是亂糟糟的,難免有所缺漏,皇孫但有所需,吩咐他們便是。”

她說罷,就行了一禮,退下了。

劉藻目送她走出殿門,一轉頭,卻見那四名宮人,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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