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青魚佩

餘下數日,十分平靜。

院門未再開過,也無人往她的膳食中下毒,宮人們兢兢業業地侍奉,劉藻便捧着竹簡深讀。

這竹簡是原先就在宮苑中的,不知何人留下,除它外,便無旁的書簡。劉藻讀來讀去,只此一簡,但她并不覺得乏味,反倒每讀一遍,皆有所得。她甚至覺得,她興許用上十年,都未必能将法家的智慧全部通透。

讀得越深,她便越疑惑,疑惑她的祖父,孝武皇帝是怎樣一個人。

只是武皇帝的深度,自非她能想明白的。

劉藻從袖袋中摸出一枚玉佩。這是一枚青魚佩,一條幼魚雕得栩栩如生,劉藻自小便帶着這枚玉佩。她在宮室中,一人獨處之時,便會将玉佩取出看一看。

如此又過去十餘日,就在劉藻逐漸焦躁,以為謝相處行有差錯,鬥不過皇帝與大将軍時,她入宮那日的女官推開院門,走了進來。

行禮過後,女官面對着皇孫道:“臣奉太後之命,接皇孫往長信殿拜見。”

這是劉藻入宮的第二十四日,她總算能見到太後。

她看了看女官的神色,很是鄭重,卻非驚慌。劉藻稍稍安心,随她同去。

胡敖等人滿面驚恐,恭送皇孫離去,自己則被攔在了院門內。

女官步履極快,劉藻跟在她身後,勉強趕上。

她猜的沒錯,此處果然與長信殿相去甚近,只拐了幾個彎,便到了。到長信殿前,女官方緩下步伐,見劉藻略微喘氣,她顯出歉意,恭敬道:“聽聞皇孫大病初愈,快步趕路,是因事态緊急,望皇孫見諒。”

劉藻微微緩過氣,點點頭:“無礙。”

女官笑了笑,轉身入殿。

入的卻不是長信殿正殿,而是一旁的小配殿。殿中點了熏香,青銅所制的博山爐袅袅冒着青煙。香氣并不濃郁,淡雅怡人,使人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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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卻不合時宜地想起謝漪。謝漪的身上也有香氣,與這間殿中熏香的氣味不同。熏香使人靜心凝神,謝漪身上的香氣卻自有一番清冷。

劉藻走了會兒神,待女官說道:“皇孫且在此歇坐。”方發覺此處無人,沒有宮人,也無太後。

劉藻問道:“太後在何處?”

女官道:“皇孫很快便能知曉。”她頓了頓,又笑道:“太後在為皇孫大業奔走,皇孫當感激太後用心,來日好生孝順太後。”

這便是要她允諾聽太後吩咐。劉藻沉默,沒有開口。

女官笑了一下,不以為意,又道:“請皇孫稍坐。”語氣依舊恭敬。

劉藻到榻上坐下,女官并不離去,侍立在旁。

殿中極為安靜,女官未發出分毫動靜,劉藻也安坐一旁。這氣氛使得她有些不安,劉藻微微動了動身子,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

太後來了?劉藻暗想,欲起身。女官卻望向她,輕輕搖了搖頭。

劉藻心念一動,坐歸遠處,未發出半點響動。

腳步聲停了下來。門砰的一聲關上。劉藻這才發覺那聲音皆在隔壁。她回憶了一番方才來時所見,推測出來,隔壁是長信殿正殿,與此處,一牆之隔。

劉賀憤怒的喝問傳來:“丞相何以将朕侍從阻于門外?”

劉藻的心緊了一下,丞相與太後動手了!

“那班侍從不能勸谏陛下從善,俱是有罪之人,戴罪之人,怎能侍奉陛下近旁?”謝漪的聲音傳來,不高不低,卻一字字敲在劉藻心上,她甚至不知她是何來入得長信殿的。

緊接着是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正殿來了許多人。

劉賀的聲音弱下去,道:“如此也罷,卿等何以齊聚長信?大将軍在何處?”

依舊是謝漪的聲音:“臣等在此,是因漢室已至危急之際。陛下荒淫無度、不保社稷,視江山如兒戲,視法度如無物,臣等憂心社稷,故而齊聚在此,商議對策。”

隔了一扇牆,謝漪的話語卻格外清晰。

劉賀全然沒了那日駕臨小院時的耀武揚威,顫着聲道:“何至于此?朕即位二十餘日,尚在居喪,未曾處理政務,縱有不足,也非朕之過錯。”

正殿中響起另一聲音,陳述皇帝之過,從居喪不哀,到穢亂先帝後宮,再到目無法紀,胡亂封官封爵,将勸谏的大臣下獄等,共大罪十七條,小罪百條。

劉藻正在想宣示皇帝之罪的大臣會是何人,女官輕聲道:“這是太後的父親,車騎将軍梁集。”

劉藻點了下頭,她還想問這些罪過,是否屬實,但眼下并非問這個的時候。正殿中的動靜不絕,劉賀動了怒:“朕何曾如此荒唐,分明是丞相……”

他在怒斥謝漪。

劉藻将他的話聽入耳中,卻聽出一些惱羞成怒的意味來。

只是不論皇帝如何怒斥,已然無用。

外頭的大臣請出了皇太後,有丞相帶頭,聯名上表,奏請廢黜昌邑王。

緊接着,便是又一陌生的女音,那聲音沉沉的,道了一句:“可。”

劉賀氣得大叫:“這等大事,何以大将軍不在?召大将軍來,重新議過!”

梁集道:“皇太後已下诏廢黜,您已非天子,朝廷大事,哪裏是您能過問的!”

劉賀沒有說話,劉藻以為他被吓到了,聽緊接而來的咆哮聲,方知他是被氣的說不出話。

“朕不能過問?難道大漢的皇帝,僅憑皇太後的一道诏書便可決定是廢是立?”劉賀冷笑一聲,“你們要立誰?是不是立那藏在長樂宮多日的衛太子之女?”

梁集提高了聲音:“此非昌邑王所能過問!”

劉藻聽出,那話中還有被戳破的羞惱。她忽覺怪異,為何謝相會容昌邑王在殿中大吵大嚷?梁集是太後的父親,官居車騎将軍,為何與昌邑王理論,而非令人直接拿下?

她雖年少,不知政事,卻明白成王敗寇的道理,昌邑王已失去帝位,與常人無異,大臣們一聲令下,便可将他拿下。

她剛一想完,便聽殿中,梁集道:“請昌邑王下殿!”這便是令人将劉賀拿下了。

但緊接而來,卻是謝漪的聲音:“昌邑王有何不滿,說來便是。”

這是在縱容昌邑王大鬧。劉藻又不明白,謝相為何要縱容昌邑王。她望向女官,只見女官雙眉鎖得緊緊的,也甚疑惑。

劉藻弄不明白,便繼續聽。

劉賀在外高聲說道:“衛太子之女,确實是我劉氏血脈,但你們憑何認定,她便是當初出宮時的那名女嬰,而非旁人替換?”

此言一出,殿中想起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

劉藻睜大了眼睛,萬萬沒想到,竟還有這般質疑。劉賀懷疑她并非當年出宮的女嬰,質疑她是掉了包的冒名者,質疑她并非真正的衛太子之女。

“丞相與車騎将軍欲亂我漢室血脈,殿上諸卿莫非皆是同謀?”劉賀高聲道,氣勢非凡。

議論之聲又大了些,劉藻聽得有些動氣,又想知謝漪會如何平息此事。

她對謝漪有種莫名的信心,總覺她會立于不敗之地。然而她等了半日,謝漪都未開口,反倒劉賀愈加得意,仿佛将衆臣問倒了。

一名宦官疾步而入,見了劉藻行了一禮,恭聲道:“該是皇孫露面的時候了。”

女官點了下頭,轉身朝劉藻跪下:“請皇孫前往正殿。”

正殿的争論還未休。劉藻随宦官走了出去。

殿中大臣有序站立,劉賀站在正中,一年長者與他怒目對視,想來便是梁集。謝相立于群臣之首,垂目不語。上首端坐着一名女子,那便是太後了。

劉藻看了一眼,才知太後這般年輕,僅只二十上下。

她一入殿,殿中登時一靜。

劉賀一見她來,冷笑道:“她四歲出宮,居于外祖家中,宮中可曾時時留意?朝中可有大臣時常探望?何人能斷定她便是當年出宮的女童!”

梁集盛怒,偏生這又是無從證實之事,确如他所言,這十年來,皇孫久居宮外,宮中無人過問,朝臣更是躲得遠遠的,皇孫入宮以前,誰都未曾見過她。

“如此荒謬之論,也虧得昌邑王想得出來!”梁集怒斥。

劉藻看了看殿中,卻見大臣們的神色,都動搖起來。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者左右望了望,又特意看了眼謝相,遲疑着上前道:“昌邑王此言雖荒謬,卻也不無道理,茲事體大,今日諸君立于此,只因昌邑王荒淫無度,難當漢室重任,至于新君……”他看了一眼劉藻,繼續道,“武帝還有別的皇孫,也未必非得立衛太子一脈。”

此言一出,衆臣沒有出聲贊同,然觀神色,多半是以為有理的。

劉藻的心沉了下去,若是當真依這位老者所言行事,劉賀的言語便是當了真,她就不再是衛太子之女,而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冒名者。

劉藻望向謝漪。謝漪也朝她看來。她的目光很平靜,幾乎尋不到波動,劉藻看不到暗示。

又有一大臣出列道:“臣以為然。”

劉賀笑了一聲,很是得意。

劉藻抿了抿唇,不再看謝漪,她站出去,道:“我可自證,我是武帝之孫,衛太子之女。”

此言一出,群臣訝然,劉賀也沉下臉來,望着她。劉藻似乎看到謝漪眼中浮現笑意,只是那笑意轉瞬即逝,她還未看清,便消失了。

劉藻顧不上她,她得自證,若不能自證身份,便會以冒充劉氏血脈而入罪。

劉藻深吸了口氣,面向衆人道:“我是在掖庭出生的,掖庭令上禀武帝,說我是太子骨血,武帝聞訊,立即派人徹查,查實之後,下诏将我錄入宗譜,延續衛太子的祭祀。”

她的聲音很緩慢,使人覺得穩妥,她繼續說了下去:“我出生當夜,母親曾夢到一條幼魚,溯流而上。那是條鯉魚。”

魚躍龍門的說法,起于漢初,到如今幾是人盡皆知的逸聞。魚躍龍門,化而為龍,龍是何意,大臣們誰能不知?

殿中人人皆望着劉藻,目光都有了不同的意味。

劉賀也聽得入神,待他醒過神來,不由顯出惱怒之色,嘲諷道:“聽聞你的母親,只一宮人而已,并無什麽學識。看來傳聞當不得真。至少她讀過史書,欲仿王太後舊事。”

王太後便是武帝的母親。她懷武帝之時,曾夢日月入懷。這是在說劉藻的母親故意捏造,心存妄想。

劉藻卻不生氣,也沒有理他,接着說了下去:“武帝聞說,吟了句詩‘魚在在藻,有頒其首。王在在鎬,豈樂飲酒。’為我賜名劉藻,并賜了我一枚青魚佩。”

她說着從袖中取出那枚青魚佩,現于衆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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