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畫像

方才提議另立一子的老者顫巍巍朝前探了探身,睜大那渾濁的雙眼,仔細地瞧那枚青魚佩。僅只片刻,他的眼睛一亮,立即跪下了:“這是武帝的玉佩,臣見過,是當年大宛國進貢的貢品,武帝喜愛,得此佩後,幾乎從不離身。”

一把年歲的老人家,說到此處,竟痛哭流涕:“後來,這青魚佩不見了,武帝也未提起,臣只以為青魚佩遺失或是武帝放置起來,沒想到竟是賜予小皇孫了。”

殿中另有年長者,也随之拭淚。

劉藻知曉,這些是武帝朝的老臣,能立此殿上,必是位高權重,是當年深受武帝信重的肱股之臣。

劉藻望向伏在地上痛哭的老者,欲知他的名姓,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詢問。梁集在旁,留意到她的神色,到她身旁小聲道:“這是楊敞楊公,任禦史大夫之職。”

禦史大夫已鑒定了這枚青魚佩确是武帝之物,群臣再無懷疑。

劉藻又去看謝漪,謝漪并未展顏,也未顯憂色,她一直未開口。她為百官之首,這等情形下不當這般沉默。劉藻有了不好的預感,總覺此事還未完。

梁集環視殿上,高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孫身份已證,當……”

劉賀卻仍不死心,打斷了他:“青魚佩是真,人未必是真,這番話必是有人教她,玉佩也是旁人給的!”他說話時,目光在梁集與謝漪間來回移動。

劉藻皺了下眉頭。

楊敞已站起身來,擦了擦眼淚,道:“昌邑王休再胡攪蠻纏。”

梁集亦是顯出煩躁之色。

然而殿上卻有許多大臣以為,昌邑王的言語有理,他們未曾開口,然而面色卻有懷疑。

這懷疑此時若不化解,必會懷為一根刺,紮入衆人心中,使得衆人時時想起此時。小皇孫即便即位,也會被人懷疑血統。

劉藻想得到,梁集自也想得到,只是他暫且顧不得這樣多,只要先将皇孫拱上皇位,來日之事,來日再論。

他不再理會劉賀,轉身面朝太後,恭敬道:“臣奏請立皇孫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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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邑王嫌青魚佩不足為證,我這裏倒另有鐵證。”謝漪終于出聲。

梁集再度被打斷,他怒視謝漪,卻頗有敢怒不敢言之色。

高坐在上的太後,終于出聲:“謝相請說來。”

劉藻也望向謝漪,她的手在衣袖下緊緊握成拳,手心都是汗,她怎麽也想不出倘若武帝欽賜的青魚佩都不足以為證,還有什麽,能稱為鐵證。

謝漪邁出幾步,走到劉藻面前,目光停留在她的面容上。

她比她高一些,劉藻需得微微擡頭方能與她對視。謝漪端詳了她片刻,道:“宮中應當還留有衛皇後的畫像。”

此言一出,殿中諸臣顯出恍然之色。

劉藻也理會她話中之意。

相貌是仿冒不來的。倘若她長得與衛皇後相似,自然便能證明她就是衛皇後之孫。劉藻這才明白,謝相一直靜默不言,是因她成竹在胸。只是她從來不知,她竟長得與衛皇後相似。

很快便有宮人請出一幅畫像,展現在衆臣眼前。衛皇後與武帝不同,深居後宮,見過她的大臣本就不多,何況眼下已過去十五年,自然更是寥寥無幾。

大臣們将目光在畫像與皇孫間來回對照。

皇孫果然與衛皇後有七分相似。

這是做不得假的。

殿中再無人有懷疑。

劉賀面如死灰,雙眉緊緊地擰在一起,他上前一步,瞪着那畫像看了數息,顯出不敢置信來,喃喃道:“我見過衛皇後的畫像,這畫像是假的!”

他轉頭怒視謝漪,然而殿中卻無人再信他。梁集滿腹怒氣,上前抓住昌邑王的手腕,将他“請”出殿外,看管起來。

昌邑王一去,殿中立即秩序井然,大臣們再無懷疑,一齊跪下,便如方才齊聲奏請太後廢黜昌邑王一般,奏請太後立皇孫為新君。

太後自然予以準許。

劉藻便這般成了皇帝。她不知今日之前,謝相與太後如何召集大臣,定下計謀,只是确立她為新君卻僅在只言片語間。

謝漪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送到太後身邊,與太後并肩坐在榻上。大臣們起身跪拜,口呼陛下。

劉藻混混沌沌,只覺是場夢。她茫然地接受大臣們跪拜,茫然地起身,又被送回後殿,回到方才女官領她來的後殿中。女官仍在,顯然已聽聞外頭的動靜,朝她跪下,稱她為陛下。

劉藻腦海中亂糟糟的,她又忍不住開始思索,然而這回卻不知從何處下手。

正殿中響起步履聲,似是群臣散去。

謝漪忽然走了進來。

劉藻望着她,沒有說話。

謝漪也未行禮,她看着劉藻,道:“你且退下。”這句話是對女官說的。

女官有些遲疑,謝漪轉頭看了她一眼。女官忙施了一禮,道:“諾。”退出門外。

這間宮室中只餘她們二人了。劉藻竟覺得亂糟糟的心情清明起來,她仰頭望着謝漪,問道:“我是皇帝了?”

謝漪似是未料到她第一句話竟是這個,眼中又浮現笑意,這回并未轉瞬即逝,而是久了許多,她道:“依禮法,陛下眼下只是嗣皇帝,待登基大典後,方是皇帝。不過陛下也該改口自稱‘朕’了。”

劉藻微微吐了口氣,又問:“昌邑王說那幅畫像是假的,他所言可是屬實?”

謝漪答:“那幅畫像,是臣令畫師照陛下的模樣畫的,昌邑王所言的确屬實。”

竟是如此,劉藻微微失神,但謝相還在,她很快回過神來,問道:“謝相怎知,昌邑王會質疑我的身份?”她還會适應,忘了該自稱朕。

謝漪也未糾正,而是答道:“臣數日前,将一則謠言傳入昌邑王耳中,謠言稱皇孫體弱多病,且随年歲增長,日益沉默。昌邑王聞知,立即聯想到真的皇孫興許已病故,而陛下則是外頭尋來的冒充者。他今日被廢,之後便再無時機能當着衆人之面言語,自然要将懷疑當殿提出。”

原來今日殿上之事,全是謝相安排好的。如此便說得通了,難怪丞相會任由昌邑王當殿喧嚷,難怪她一直沉默旁觀。

“只是陛下會站出來自證身份,出乎臣的意料。”謝漪又道。

這是在肯定她的勇氣。劉藻笑了一下,又斂下笑意,道:“可惜未能成功。”

大事之後,這般靜靜地說話,劉藻幾要忘了,她今日見謝相,不過是她們第三次見面而已。

“我久居宮外,與宮中并無往來,縱使眼下無人想到這一點,來日也總會想起,到時便是一現成的把柄。不如起頭便揭破,現出鐵證,使人再無懷疑。”劉藻将謝漪的用心說了出來。

謝漪點了點頭:“陛下聰慧。”

但劉藻還是有疑惑,自入宮來,她便充斥在疑惑中,解開一些,又會生出另一些,她從未徹底看清過境況。

“既然畫像是假,青魚佩也不足為證,謝相何以斷定我便是武帝之孫,就不怕當真亂了我漢室血脈?”

謝漪看了看她,道:“大将軍被攔在宮外,昌邑王雖廢,卻還要不少侍從與臣屬留在未央宮,臣還得前去善後,不能久留。臣來此地,是有一事,要說與陛下。”

她沒有回答,反倒說起旁的,劉藻知曉她是不願說,也不勉強。她總會弄明白的。

“謝相請說。”

謝漪道:“陛下可知,為何廢黜昌邑王是在長樂宮,而非未央宮?”

劉藻想了許多疑問,卻未想到此處,她下意識地反問:“為何?”

若是換一長于宮廷的皇孫來,便會知曉緣由,然而劉藻長于宮外,宮中許多事皆不知。謝漪也未為難她,直接将緣由說了出來:“長樂宮衛掌握在太後手中,如今由車騎将軍梁集統帥,未央宮衛歷來直屬天子統領,只從天子號令。”

說到此處,劉藻頓時恍然,選在長樂宮下手,而非未央宮,是因唯有在長樂宮,昌邑王才能被拿下,而在未央宮,無人能對皇帝下手。劉賀必是被騙到長樂宮來的,故而大将軍來不及救護,被攔在宮外,讓謝相與太後成就了大事。

劉藻悟性甚高,凡事一點就通。謝漪似是專來與她說此事,說罷,便告退離去。

她身影匆忙,走得比前兩回見時都快。

換了皇帝,天都變了,長安城必然亂成一團。謝相肩負重任,前去善後,自有一番忙碌。劉藻目送她離去,心中稍有疑惑,不知謝相為何特來與她說此事。

這疑惑并未留存太久,很快便被解開了。

謝漪一走,女官又入內,領着劉藻去見太後。

劉藻在殿上見過太後,但未仔細端詳,她再見到太後時,太後已換下朝服,穿了一身裙裾,倚坐在一張寬榻上,見了她來,與她笑道:“按理,陛下當居未央宮。可陛下年少,還是個孩子。我怎放心陛下獨居一宮。不如就留在長樂宮,也好照料衣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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