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來處
永壽殿是一處大殿,殿中宮人環繞。除胡敖與公孫綽外,劉藻一個都不識得。他們如最初的胡敖與公孫綽一般,不敢直視新君,亦不敢與新君多說半句。
劉藻明白,她的牢籠不過是自一處小宮苑,改成了一座大殿。胡敖與公孫敖是太後與她示好,其餘監視她的宮人,則是太後的警告。
劉藻照常起居,落入旁人眼中,顯得新君泰然自若,氣度非凡。劉藻自己卻知曉,她不過是毫無辦法,暫且蟄伏,尋求脫困之法罷了。
宮人們步步緊守着她,更衣、用膳、讀書、就寝,無一不分離,胡敖與公孫綽雖在,卻只可照料新君起居,便是單獨說話,都無時機。
如此看來,太後對她的看守,較之先前,更為嚴厲。
但也有不同之處。
劉藻每日還需面見大臣。前來觐見的大臣,多是太常寺的屬官,分別是太史,太樂,太祝,太宰,太蔔,他們前來來為新君講解登基之時所用禮儀。
這時劉藻才知,登基大典不僅僅是昭告天下當今天子換了何人而已,還需祝禱上天護佑大漢,敬告先王哪一名子孫登上皇位,這些便是祭祀。
祭祀之典極為鄭重,要緊不下登基大典,還有大臣稱,昌邑王之所以不能保住皇位,便是因他登基之後,對上天與先王心存不敬,竟連高祖都未祭拜。故而這回,太常寺的屬官們格外盡心。
他們日日都來,太史為新君講授天時星歷。
太樂講授祭祀樂舞。
太祝講授祭祀之時所用祝詞與如何迎送先王諸神。
太宰講授祭祀之時所用禮器鼎俎。
至于太蔔則是蔔算吉兇。
劉藻起頭聽得很專注,漸漸地她便走起神來,覺得這般鄭重敬畏地祭祀先王與諸神,似乎并不會得到上天格外厚愛。她生長于民間,縱然不常出門,每年也總會有幾趟外出的時候,她見過百姓的苦難,聽過生靈的艱難,也常聞何處洪水,何處旱澇,時常有天災降世。
那時可不是不敬上蒼的昌邑王在位,那時是先帝治理天下,祭祀之時必是極為恭謹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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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太常寺的諸位屬官皆是面目嚴肅,口氣鄭重,劉藻便将這些懷疑都留存心中,并不說出來,甚至認真地聽講,力求登基那日一步錯都不出。
除去太常寺的屬官,劉藻還見過幾回禦府令。禦府令掌天子袍服冠冕,她來為新天子量體裁衣。
劉藻見了她,倒是挺高興,因她是名女子。呂後稱帝後,以姓為號,朝堂郡國皆尊稱她為呂帝,及至呂帝駕崩,亦是稱呼不改。她有诏令,女子可繼承大統,亦可封侯拜相。
大漢以孝治天下,文帝劉恒原是代王,呂帝将他自代國接入京中,立為太子,與他有養育之德,栽培之恩。文帝即位後,不能違背呂帝的诏令,也會拔擢女子為官。後來的皇帝皆是文帝子孫,這條诏令自然不曾廢棄。
然而,當真能入仕的女子,卻沒有幾人。
謝相是她見的第一人,禦府令則是第二人。
劉藻很有興致,主動與禦府令說話。
“這衮冕真重。”劉藻換上衮冕,只覺身上不知重了多少。
禦府令顯出一個微笑,恭敬道:“天子儀态,自是威重。只是陛下不必常着衮冕,一年間除正旦、寒食等祭祀之日,以及每月大朝,便只有大婚、及冠,加封皇後……”禦府令說到此處,驚覺自己口誤,忙請罪,“仆臣失言。”
劉藻笑了笑,道:“無妨,你且說下去。”
這時的禦府令哪知她竟失言說中了後事,沒過幾年,皇帝竟當真生出要立皇後的荒唐念頭。
“立、立皇太子時會着衮冕,其餘時候,皆可着常服。”禦府令說罷,便不再言語。
她想是吓着了。劉藻也不再與她搭話,試過衮冕,便令她退下了。
除此之外,她的衣衫也與先前不同,皆繡上了華貴的金線,縱然平日所着,亦是穩重莊嚴,甚合她皇帝的身份。
除衣着,其餘方方面面都在變化。劉藻都能感受到與從前的不同,與天子的尊貴。她的行止亦有人教導,一舉手一擡足,皆需顯出天子之威。
劉藻在學,哪怕眼下,她仍掌握在太後手中,也時時想起外祖母,想要回到外祖母身邊去,她也學得很是盡心。
登基大典定在八月二十一。
那時秋高氣爽,已不是劉藻入宮時的溽暑悶熱了。她在宮中竟待了兩個多月,從皇孫成了皇帝,且是自呂帝以後,第一位女帝。
登基前一日,太後再度召見劉藻。
劉藻前往長信殿,殿前宮衛與宦官皆伏地跪拜,劉藻目不斜視地自他們中間穿過,身形如松,步履沉着,頗具帝王風儀。
殿中太後端坐榻上。劉藻入內,彎身跪拜:“拜見太後。”
太後打量了她兩眼,并未立即叫起,劉藻也不焦急,更不覺受辱,伏在地上,禮儀周致。太後站起身來,親去扶她:“皇帝免禮。”
劉藻搭着她的手起身,與她笑了笑,笑意很是溫和。
太後攜着她的手,帶她同坐榻上,與她說道:“不過月餘不見,陛下卻似換了副模樣,有了天子的氣度。”
“全是大臣們的功勞。”劉藻回道。
太後又打量了她兩眼,心中再度感慨人算不如天算,她當真選錯了人,然而這話,已不能再說出來了。
她笑着道:“陛下可想好了?是居長樂宮,還是未央宮?”
劉藻道:“朕願居未央。”
這是意料之中的,只是太後不曾料到皇帝竟這般直接,甚至連思索都無,她不由失笑:“陛下就這般信任謝相?”
劉藻搖了搖頭,她還沒弄清謝相的私心,自然不是全然信重,只是相對而言,她更願将自己交到謝漪手中。
“那日殿上,昌邑王當殿質疑,車騎将軍梁集急于立我,而不顧大臣們如何看我,謝相卻從頭掐斷了大臣們的懷疑,使我往後再不必受人質疑。”劉藻說道,她仍是不大習慣于當皇帝,有時會忘了用朕自稱。
太後又是一笑:“這等小恩小惠,便收服了陛下?”
劉藻仍是搖頭,面上卻顯出些許少年人方有的羞澀來:“朕對謝相,十分好奇。”少年人不免争強,她見過謝相三回了,說的話也不少,卻仍看不懂她,她不免有些羞赧。
“若能讓陛下幾次便看透,謝相又如何為相?”太後好笑道。
劉藻敏銳地察覺到,太後對她軟和了不少。
“那朕如何方能熟知謝相?”劉藻順勢問道。
太後訝然,不曾想到皇帝竟會向她請教。她想了想,方道:“陛下要知一人,需知她自何處來,欲往何處去。人皆有來處,也有歸處,知其來處,可知其性情過往,知其歸處,可知其志向心境。”
劉藻将太後的話在心中重複了一遍,琢磨其中的深意,她自覺有所得了,又問:“如此,太後自何處來,欲往何處去?”
她很大膽,竟敢當面窺探她的過往與志向,她亦極聰明,看透了她當下奈何不得她。太後看了皇帝數息,柔下聲來:“我是昭帝的皇後,他是我的來處。至于去處,陛下便是我的去處。”先帝谥號昭,稱為昭帝。
劉藻垂首搖了搖頭,心中并不信,只是她也未說出來,再問:“謝相的來處,太後可知?”
太後搖頭:“我只知謝相少許過往。”她頓了頓,繼續道,“說來,陛下當稱謝相一聲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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