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們

新帝登基,乃是一國盛事。

劉藻卯時起,更衣,出殿。時天還蒙蒙亮,殿前沾滿了宮衛與禮官。皇帝的每一步皆有寓意,何時出發,何處駐跸,俱有明文規定。劉藻演習過許多次,她又聰明,自不會出錯。

大臣們在長樂宮前恭候,皆着莊重的朝服。

新帝率領他們前往明堂祭祀天地,又往宗廟敬告先王。劉藻并未走在最前頭,在她之前還有禮官、樂官、儀仗,開路的羽林衛。身後群臣不論年長年少,皆手捧笏板,面容正肅,一舉一動,秩序井然。

祭拜過天地,敬告過先王,便是登基大典。小皇帝三次更換衣冠,禮官與她說過每一身衣冠的不同含義,最後一回,她換上衮服,禮官捧上平天冠,一名宗室長者将平天冠雙手接過,朝帝座前行散步,傳遞給謝相,謝相雙手捧過,到皇帝身前。

劉藻坐在皇位上,目不斜視,謝漪彎身,将平天冠為她戴上。她的小指無意間碰到了劉藻的耳朵,有些涼。劉藻不由自主地擡眸看她,可惜視線為冕旒所擋,她并未看清謝相面上的神色。

只是想來也知,謝相多半面無表情,甚至不會與她對視。

劉藻不由彎了下唇角,在這莊嚴的大殿上,稍稍放松了會兒心情。

冠冕既成,謝相退回原處,昭示皇帝正式登基。

皇帝當殿連下三道诏書。第一道赦天下,賜民爵,舉國同慶。第二道召諸侯王,入京朝見。第三道宣示蠻夷,勿開邊釁。

三道诏書皆是早先拟好的,劉藻過目過,一字未改便令加玺。她什麽都不懂,诏書奉與她過目,也不過一個過場罷了。

之後便是大臣們觐見新天子。

劉藻依舊端坐寶座上,看着殿前大臣們朝她下拜。她的視線為冕旒所擋,看不清大臣們的神色與面容,卻能看清他們行禮的姿态,極為恭敬。

她忽然有些喜歡當皇帝。

大典直至日暮方止。劉藻沒有回去長樂宮,而是直接入未央,住進了承明殿。

這回侍奉她的是一老宦,名為春和,居黃門令之位。劉藻這月餘已知曉些大漢的官制了。黃門令秩六百石,宮中宦官皆由他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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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坐在榻上,身上的衮冕已脫下,換了一身輕軟的寬袍。殿中已點了燈,銅燈俱高三尺,鑄成各種樣式,有立牛,首負燈;有跪羊,背負燈;還有神龜,龜殼負燈。神龜是長壽的象征,很吉利。龜身鑄得栩栩如生,像是活的一般。

但吸引劉藻的并非神龜,而是另一架青銅燈。這架洞燈造成女子半跪的樣式,一手按膝,一手捧燈。劉藻在意的是這女子似乎褪下了一半衣衫,半身裸露。

劉藻驚訝宮中怎會有這般女子半裸的銅燈,又有些好奇,欲看得清些,便不由站了起來,稍稍走近。

春和大吃一驚,這銅燈是先頭昌邑王心頭好,特從昌邑國帶來的,非要擺在殿中時時可見。這也沒什麽,天子在宮中肆意一些也無妨。但眼下皇位換了人坐。收拾宮殿的宮人們竟忘了将此燈換下去。

春和忙上前,心想着勸一勸陛下,陛下年少,不好貪戀女色。但剛一到皇帝身邊,他又想到,陛下也不算很年少,有十四了。武帝十四娶陳廢後,昭帝十二選立梁皇後,陛下十四确實當知曉些人事,看一看美人半裸的銅燈也只是風流而已。

春和稍稍放了些心,但心還未完全放下,他又醒悟,新天子并非兒郎!春和又驚出一身冷汗,于春光明媚的小娘子而言,這銅燈可稱得上淫穢了。

春光明媚的小皇帝盯着那銅燈看了不算,她還想将燈執起,拿到眼前細看。可惜銅燈又高又重,不好拿動,小皇帝只得微微彎身。

“陛下。”春和心境跌宕起伏,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喚了一聲。

劉藻回頭,面上滿是驚奇:“殿中怎會有此物?”

“這是謝相……”

劉藻睜大了眼睛,謝相這般不正經麽?

“……送昌邑王入宮那日,昌邑王親自擺在此處。”

劉藻舒了口氣,險些冤枉謝相了。

昌邑王雖是大将軍孫次卿擁立,但謝漪是丞相,由丞相接承嗣的諸侯王入宮,顯然更為妥當。劉藻與禮官學了月餘,禮法上的事便知曉得頗為清楚。

她這才想起昌邑王,問道:“昌邑王可還在京?”

她心中,昌邑王失去天下,自然還做回昌邑王,該回國了,只是新君即位,諸侯王按例朝見,為免來回奔波,他興許要朝見之後再回。

春和答道:“昌邑王仍在京中,等候朝廷降罪。”

“降罪?”劉藻反問。

春和正色道:“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過。”

劉藻怔了怔,又将這句話記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過。

“既是昌邑王心愛之物,将這燈,還給他。”劉藻說道,又忍不住多看了美人兩眼。衣衫半褪,搭在臂彎上,胸前半裸,肌膚如凝脂,美人微微垂首,面上含羞帶怯。青銅所鑄,竟能有此綽約之姿。

少年人終究臉皮薄,劉藻不由臉紅,挪開眼去,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榻上坐下。

劉藻累了整日,用過哺食,便困了。

床榻既備,宮人們侍奉新君沐浴,而後将皇帝送到床上。劉藻一沾榻便沉沉睡去。夢中她一不留神,就見到了謝相。

算起來,今日之前,她有月餘不曾見謝相,謝相也未來尋她。今日百官齊聚,殿中擁擠,劉藻也未細細看過謝相。但夢中,大殿上卻是僅有她們二人,謝相立在殿前,而她自寶座起身,走到她身前。

昨日太後與她說的那番話,又在夢中響起。

“說來,陛下當稱謝相一聲姑母。”

太後的話語有如實質,高高地浮在空中,不住回響。

“謝相的母親是衛皇後的幼妹,她與衛太子是表兄妹。謝相四歲時,被衛皇後接入宮中撫養,及至十五,方離宮歸家。陛下生于掖庭,興許當年,她還曾往掖庭,抱過尚在襁褓中的小劉藻。”

有了這一層淵源,劉藻忽然就想通了,為何謝漪在昭帝駕崩之初,不與太後一同擁立劉建。

她在夢中,與謝漪面對面地站立,問道:“可是因我那時病了?”所以她才會等上兩個月,等她病好了,方才與太後聯手,将她扶上皇位。

隔着璀璨的冕旒,她看到謝漪沖她輕笑,眉眼輕緩,語氣仍是不近不遠的疏離:“陛下聖明。”

夢境到了這時,尚算正經,然而畫面忽然一轉,轉入承明殿。

與今夜一般的景象,她換下衮冕,穿了一身玄色的寬袍坐在榻上,殿中僅她而已,宮人們似是都退下了,黃門令也不在。

她身前是一張長案,長案漆木所制,黑底描金,兩端翹起,案上疊了一堆書簡,還置刀筆。她坐在長案後的寬榻上,單手支頤,不知在腦海中想些什麽,目光随意地落在案前的階上。

殿門關着,窗也合上,卻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風,将燈火吹得晃了晃。她擡起頭,如夜晚那般,留意起殿中的銅燈來。

立牛、跪羊、神龜,還有鸾鳳、麒麟等神獸。她一盞盞看過去,忽然吓了一跳。其中一盞銅燈竟是名女子。

女子跪在地上,一手按膝,一手捧燈,衣衫半斂,微微垂首,很是羞怯。

夢中的劉藻很大膽,站起身來,問道:“你是何人?”

女子不答。她的身前似擋了一層輕紗,朦胧隐約,如夢如幻。

劉藻走過去,稍稍擡了擡聲又道:“朕問你是何人?為何在朕殿中?”

女子依舊不答,她的發絲梳成端雅的發髻,露出光潔纖弱的後頸,肩上的衣衫滑落下來,柔滑雪白的肩裸露出來。劉藻心頭撲撲直跳,有些怕,又覺得被吸引。她擡手按在腰間懸挂的劍柄上,又上前兩步,穿過了那層若隐若現的輕紗,走到女子身前。

她聞到了熟悉的香氣。劉藻記得這香氣,她有些歡喜,又有些緊張,喚道:“謝相。”

女子擡頭,正是謝漪的模樣。

夢到此處,戛然而止。

劉藻猛地醒來,大口地喘氣。眼前昏暗,是在寝殿中。她下意識地扭頭望向殿中,銅燈還亮着,只是夢中的女子不見了,昌邑王的那盞美人半裸燈也叫黃門令使人搬了出去。

劉藻長長地舒了口氣,那只是一個夢。都怨昌邑王将這燈擺在殿中,黃門令又說話大喘氣,方才使她夢見那離奇的一幕。

只是夢中的謝相,當真美得勾人,與她平日裏清冷寡言的模樣全然不同。劉藻重又合上眼,忍不住回味起夢中的情景,卻又記不分明了。

她很快又睡回去,這一次沒再做夢。不知睡了多久,春和的聲音在殿外響起:“陛下,當起了。”

劉藻被喚醒,她應了一聲,擡手揉了揉迷迷糊糊的雙眼,正欲坐起,忽覺不對。

小皇帝僵直了身子,睡意霎時消退,她察覺腿間濕乎乎的,有些粘稠。劉藻呼吸一滞,摸索着起身,欲轉去屏風後,褪下綢褲看一看,然而她剛一落地,便瞥見床上一團觸目驚心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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