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腹痛

劉藻的母親在她三歲那年過世,并未挨到與她一同出宮。此後十年,外祖母照顧她,十分盡心。在她十歲時,為她延請了西席,教她學問。西席雖非學問斐然之輩,只教了她一本《詩經》,卻也使她識得許多字。

十二歲那年,外祖母見她逐漸長大,又與她說了女子當知之事,這其中便包括了初潮。

劉藻望着床上那一團血色呆立片刻,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當起了。”春和貼着殿門又喚一聲。

劉藻這才顯出小少年的生澀來。雖知月信見血乃尋常之事,可她一時間竟不知向何人求助。床上污血需處置,綢褲也污了,得換下才好。宮中她無一人熟悉,難以開口。

“陛下,卯時了,是時候起身了。”春和話中已帶了些焦急。

今日還有大朝,不能耽擱。劉藻着急,腹間悶悶地作痛,她無措之下,想到謝漪,朝殿外道:“請謝相來。”

春和雖奇怪陛下為何此時召見丞相,卻也額不敢耽擱,急忙使了名手腳麻利的小宦官,往東闕去迎謝相。東闕是未央宮東面正門外的兩處闕樓,謝相府邸在尚冠裏,尚冠裏處未央宮之東。謝相入宮必途徑東闕,往那處等候,必能攔到謝相。

殿外一陣響動,劉藻知有人去請謝相了,她抿了抿唇,只盼謝相來,能解她困窘。

“陛下,容臣入殿,為陛下更衣。”春和派遣了小宦官,又來聒噪。

“朕忽覺不适,不能起身。”劉藻硬邦邦地說道。

春和大急,陛下昨日方至未央,竟就不适,他話中都帶上了顫音:“臣、臣這就去召醫官來。”

劉藻忙道:“不必,謝相來便可。”她恐春和當真去請了醫官,将她來初潮之事鬧得人盡皆知,又強調:“黃門令不必憂心,謝相知朕疾。”

她擡出了謝相,春和遲疑着道了句:“諾。”

劉藻支起耳朵來,細細地聽,殿外靜靜的,并無腳步聲。知曉春和并未令人去請醫官,劉藻方微微松了口氣,立在原處。雙腿粘稠的感覺愈加明顯,她動一動,便覺難受得緊,床上污了,不能躺,她只好呆呆立着,等謝相來。

今日大朝,謝相必得入宮。劉藻算了算時辰,倘若運道好,至多半個時辰,謝相便能抵承明殿。她這般等了許久,待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春和的聲音由近及遠,外出相迎:“見過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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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藻咬了咬下唇,手心出了一層冷汗,濕漉漉的。

“陛下,丞相觐見。”

劉藻深深吸了口氣,穩住語氣,道:“請丞相單獨入內,餘者候于殿外。”

“諾。”這是謝漪的聲音,沉着而冷靜。

劉藻驀然安下心來,然而待謝漪推開殿門,走到她面前,她卻又慌張。

她之所以想到向謝漪求助,是因她心中記着,謝漪是她的姑母。這樣的事,自該尋長輩寬解,但謝漪到了她面前,她方想起,她雖是長輩,卻并不熟悉,她們只見過幾面而已。

劉藻握了握拳,呼吸都沉了下來。

謝漪照舊與她見禮,而後擡首問道:“聽聞陛下聖體不适,可需臣召醫官來。”

劉藻不說話。

謝漪心覺疑惑,陛下心思重了些,卻不是別扭的孩子,又道:“陛下召臣來,可是有秘事相囑?”

劉藻搖頭,她微微側過身,顯出身後床榻。那一團血污頗為顯眼,謝漪一瞟就看到了,她眼中浮現笑意,又恐将小皇帝惹惱了,迅速收斂了笑意,語氣也是平平穩穩的:“不妨事的,這并非惡疾,陛下不必驚慌。”

劉藻見她沒有笑話她,點點頭,道:“我知。只是……”她面頰微紅,竭力顯出鎮定的模樣來,“只是身上污了,不知如何處置。”

謝漪一聽,就知這是小皇帝面皮薄,不好意思與外人言說,她搖了搖頭,道:“此處自有宮人收拾,陛下只需盡快沐浴便是。”

她說罷,欲往殿外召宮人入內,方走出一步,衣袖便被扯住了。

小皇帝眼底顯出幾分緊張,語含懇請道:“能否不使人知?”

謝漪不禁含笑:“此事每月皆有……”見劉藻眼中含了抹緊張,她緩下聲,寬解道,“但凡女子,皆免不了,合乎自然,合乎常理,陛下不必害羞,宮人們也不會多嘴往外說的。”

聽她說不必害羞,劉藻面頰更紅,想了想,以為謝相所言有理,皇帝的衣食住行皆有人侍奉,要避過人是很難的。她強自鎮定,與謝相道:“如此,有勞卿了。”

鬧到最後,還是要讓宮人們知曉。劉藻頗覺懊惱,早知如此,她自己召宮人入內收拾便是,也不必讓謝相來了。

宮人們相繼入內,皆是宮娥,并無內宦。劉藻瞥了眼她們的神色,見她們神态自然,與往常無異,方覺好一些。

謝相入殿來,見她依舊站在原處,腳上未着襪履,赤足踏在地板上,便走了過去,彎身碰了碰她的趾尖。

劉藻大驚,倒吸了口氣,正要後退,謝相的指腹便觸到了她的腳上。她在她身前矮下,顯出纖弱的後頸,劉藻一不留神就想起了昨夜的夢境,她微微睜大眼睛,頓時一動一不敢動。

謝漪直起身,道:“陛下受涼了。”她知小皇帝面皮薄,便也不特特指出月信時,只道:“赤足踩地,地氣寒涼,自足底浸入,與陛下聖體有損,下回切不可如此。”

劉藻幾不敢看她,道了一聲:“記下了。”努力将夢境中的情景趕出腦海。

謝漪不知她怎地忽然腼腆起來,只以她仍為初潮羞赧,也不再多言。

宮人們手腳頗快,不過片刻,便已備下溫湯。劉藻正覺尴尬,忙去沐浴。沐浴後,換上幹淨的衣袍。回到殿中,床上也收拾齊整了。

宮人們當真如謝相所言,毫無異色。劉藻安心的同時,又很羞惱,本可靜悄悄地将此事過去,偏生她卻請了謝相來,顯得大張旗鼓。

少女的心事,總在事後後悔,劉藻也不能避免。

謝漪在殿外等她。二人恰好一同上朝。

大朝是在前殿。前殿乃未央宮正殿,并未取名,就叫前殿。謝漪來得及時,兼之宮人們手腳麻利,一番耽擱下來,竟也未誤了大朝。

新君第一回 大朝,自無人上禀什麽要事,只是見一見大臣罷了。不知是昨日累着了,還是赤足在地上站得久了,受了寒,劉藻腹中隐隐作痛,且痛意漸強。

太常滔滔不絕地在讀一份奏表,贊揚新君有堯舜之德,賢仁堪比商湯夏禹,并祝禱天下大治,海內升平。

劉藻高踞寶座,竭力專注地聽,奈何太常文辭骈俪,頻頻用典,她有大半,是聽不懂的,腹中痛得愈加厲害,好似有重錘不住擊打她的小腹。劉藻疼得不行,不得不轉移注意,好使痛意不那麽厲害。她望向殿中,這一望,當真發現使她驚奇之事。

大将軍孫次卿竟仍在殿上。

劉藻稍有不解,昌邑王是大将軍擁立,他失去了天下,為何大将軍卻仍在殿中。昨日黃門令言,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過。難道大将軍身為近臣,不能勸谏昌邑王仁德從善,就不是罪過麽?

太常仍在喋喋不休,劉藻則審視起孫次卿的容色舉動來。但她還未來得及多看上幾眼,腹間的痛意卻越來越難忽視。

孫次卿正與其他大臣一般,垂首靜聽。忽察覺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稍稍擡眸,往寶座上睃了一眼。這一眼卻使他微微一驚,他竟見新君面色泛白,連唇色都是白的。

孫次卿不動聲色地往前傾了傾身,以笏板戳了戳位在他前的謝漪。謝漪被戳動,回首看他,孫次卿以目色示意上首。

謝漪一看寶座,蹙緊眉頭,側過身來,以寬袖遮掩,用玉笏指了指太常。

太常位在大将軍後,大将軍會意,稍稍後退,戳了戳太常,太常被打斷,總算發覺陛下臉色不對。

三人都未出聲。新君第一次朝會,容不得出錯,他迅速跳過餘下幾段,念了結尾。

大臣們皆低着頭,恭敬聆聽,并未發覺三人異樣。劉藻意識有些恍惚,痛意難以忽視,她唯有忍耐,暗自祝禱将朝會安穩度過。

太常息了聲,劉藻聽到謝相說了些什麽,而後群臣皆俯身下拜。

劉藻眼前一陣發黑,她勉力振作,辨清了“告退”二字,方扶着寶座,站起身來。

宮人們都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将皇帝送回承明殿,安置到床上。

劉藻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想起外祖母,外祖母說過,來月信時,興許會腹痛,卻沒想到是這樣一種痛法。倘若每月都要受這般折磨,可真是太糟了。

劉藻一貫寡言,眼下腹中疼痛,更是一句話都說不出,縮在床上,強自忍耐。不知過了多久,興許片刻,又許是良久,有一人近前,摸了摸她的額頭。

劉藻睜開眼睛,看到謝漪在她床前。

謝漪見她睜眼,也沒有說話,将手探入被中,覆在她的小腹上,輕輕地揉。

劉藻不知怎麽,就想起那句“昌邑王不能保有天下便是罪過”,她望着謝漪,問道:“我能否坐穩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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