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不正經
外祖母從未隐瞞過劉藻的處境。她自幼便知她是武帝之孫,太子之女,只是她的父親為人所害,使她生來失勢,處境艱難。
這樣的出身,又是那般處境,常人多半怨憤不平,及年長,難免心胸狹隘,怨天尤人。但劉藻卻不同。外祖母愛護,她衣食無憂,過得甚為安逸,甚至不覺就那般無權無勢地過一世,有甚不足。那般坎坷的身世,也只使她多思多慮,心思較尋常孩子重一些罷了。
然而入宮兩月,卻使她見識了許多聞所未聞之事。
昌邑王失位,待罪京中。他原先是諸侯王,後來入京即位,當了皇帝,如今失去皇位,就成了階下之囚,連王位都未必能保。
有此下場,只因他未能守住天下。
倘若她也失去天下,又會落得什麽下場?
謝漪不妨她忽有此問,正欲安慰,小皇帝從錦衾下伸出手,抓住她的衣袖,堅決道:“朕必能坐穩皇位!”
她要坐穩皇位,當好這個皇帝,不斷不能與昌邑王那般淪為階下囚!
話一說罷,腹間痛意加劇,小皇帝“哎呦”了一聲,弓起身來。
豪氣不過瞬息。謝漪失笑,輕揉她的小腹,道:“已去召醫官了,陛下再忍耐一會兒。”
劉藻點頭,冷汗涔涔直下,連唇上都失了血色。想到月月皆要如此,劉藻便極是憂愁,抱怨了一句:“真是煩人。”
宮娥捧了一耳杯來,杯中盛了溫湯。謝漪傾身将她扶起:“陛下昨日受累,又使寒氣侵體,自會腹疼,好生調養,便能好了。”
劉藻一聽能好,稍稍振作,接過耳杯,飲了一口。溫湯入腹,遍體生暖,溫湯竟有立竿見影之效。她又連着飲下好幾口,将耳杯飲空了,還給宮娥,腹痛緩和許多。
劉藻贊了一句:“真良藥也。”又将耳杯還與宮娥,“還要。”
宮娥垂首輕笑。劉藻不由臉紅,轉向謝漪,謝漪情緒內斂,只是這時,眼中也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劉藻愈發害臊,只是她不善言辭,也不知如何使自己脫離窘境。幸而宮娥接過耳杯,便出殿去,謝相也非喜愛調侃說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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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稍稍好了一些,卻仍悶悶的,痛得難受。方才躺着,謝相揉揉,也很有效,減緩了她許多痛楚。只是适才謝漪扶她起身之時,将手收了回去。此時也無再為她揉揉的意思。劉藻縱然心中希望她能再為她揉揉,卻也不好意思開口。
謝漪坐在床邊,身上還穿着朝服。朝服寬大,卻未遮掩她的美色,清秀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還有濕潤微抿的薄唇。
劉藻只看了一眼,又想起昨夜那夢。心中一陣慌亂,好端端的,她竟夢見謝相,夢見謝相也就罷了,偏生還是這般不正經的夢境。
謝漪見小皇帝神色變幻,關切問道:“陛下疼得厲害?”
“啊?”劉藻反問一聲,待回過神來,她說了什麽,又忙搖頭,“好些了。”
謝漪再是精明,又哪知這少女心事,見她說好些了,便起身欲告退,官寺中尚且積了不少案牍,待她去處置。
劉藻見她要走,狠了狠心,将疑惑問了出來:“我、朕,朕想知,這個,來前,會否做些奇怪的夢?”她從前從未做過這樣的夢,昨夜離奇之夢,必是因月信的緣故。她還是一個正經人。
謝漪身形一頓,看向劉藻,遲疑片刻,斟酌用詞道:“當是不會。”
劉藻面色驟變。
謝漪以為她害怕,不禁軟下心腸,語氣也跟着柔和下來:“倘若湊巧有夢,也無妨礙。陛下平日留神,勿要受寒,也不可過于勞累,便無大礙了。”
此事要自年少時調養,調養得好了,便不會腹痛。宮中自有良醫。謝漪只大略說了說,并未往深處講。
說罷,卻見小皇帝的神色并未好上多少,反倒有些恍惚驚恐,猶如一只落入羊群的小羊羔般惶恐不安。謝漪頓覺無措。
她只以為将陛下扶上皇位,再送一程,助她坐穩天下,也就是了。其中也只君臣之分,不想,竟還要疏導少女初長成時的憂慮。
謝漪甚為無奈,然而一見小皇帝面色蒼白的躺在床上,雙手牢牢抓着錦被,想是還疼着,額上滲了一層細汗,又不免心軟。
她原可在宮外平凡卻安然地度一生,卻因她的私心,被卷入宮中這攤亂事中。謝漪多少有些愧疚。只是她這一世都忙于争權奪勢,從未關心過什麽人,當真要哄孩子,不免有些生疏。
宮娥去而複返,又端了溫湯來。劉藻幹脆坐起,倚在床頭,捧着耳杯,一口一口地将溫湯抿下。她不大敢看謝漪,雖說那是她的夢,只要她不說,便無人知曉,但她卻仍覺心虛,不大敢看謝漪。
謝漪坐到床邊,也未開口,只是在小皇帝飲盡溫湯時,替她接過耳杯,又幫了掩了掩被角。
八月底,時節還稱不上寒冷。但劉藻卻從她這動作中看出了關心。
她心中覺得溫暖,竟當真纾解了慌亂。一場荒唐夢,不當放在心上,她以後,對謝相好一些就是了。
一殿的小躁動,竟就此沉澱下來。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醫官方匆匆趕來。謝漪見此,自是告退。劉藻也不別扭了,很認真地沖她點了點頭,道:“今番,多謝丞相。”
謝漪擡袖一禮:“為君解憂,乃臣分內之事。”
待謝相一走,劉藻叫醫官看過,便睡了一覺。醒來,已過了午時。
腹中不那麽疼了。劉藻從無晝寝的習慣,喚了宮人來,侍奉她起身。上午那身衣袍都皺了,自穿不得,她換了身新衫。
春和被她吓了一遭,見她竟下了地,忙勸道:“陛下聖體染恙,不妨多歇息,不必急于下榻。”
劉藻沖他笑了笑,安撫道:“不妨事。”
她想做好皇帝,至少得勤勉,怎能第一日便躺過去。她說罷,又令奉上飯食,草草用了些,便往宣室殿去。
宣室殿乃帝王起居之所,召見大臣,批閱奏疏,皆在此處。
劉藻欲勤勉一些,卻也知量力而行,并不逞強。她入殿中,端坐禦案後,捧了案上書簡來看,又令黃門令去向大臣們讨要一些文牍來。
她要治理天下,總得知曉天下是何模樣。只是天下之大,包容萬千,她要從何入手,又是一難題。
案上書簡是些雜文,不知是昌邑王留下,還是昭帝之物。劉藻也不挑,認真地閱讀。
只是還未等她看過一篇,便聞殿外來禀,太後駕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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