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謝漪是途徑此地,見了宮門,想起已有十餘年未曾踏足此地,便不由駐足觀望。
她對衛皇後,是感激,倘若當年,姨母不曾将她接入宮中,她怕是未必能有今日。她的母親,在衛家顯赫後,嫁與陳掌為妻。
陳掌乃是開國功臣陳平之後,時任詹事,為武帝所重用。衛少兒原不過平陽侯府之婢,嫁與陳掌,可謂高攀。但她卻不安分于室,數次與人通奸,有一回與一謝姓小官歡好,有了她,将她生了下來。
她是奸生子,受人低視,母親也從不關心她,與一口飯吃,不叫餓死也就罷了。後姨母聞說,憐憫之下将她接入宮中,當做親女撫養。
太子據年長她十餘歲,衛長公主也比她大得多,他們待她,從無小視,總是多有疼愛。至她七歲,碰上太子據讀書,她路過聽了一遍,就記了下來。姨母以此為奇,将此事說與武帝,武帝聞說,更是稱奇不已:“你們衛氏血脈,多為将星轉世,不想竟還有一能文者。”
許是有趣,又許好奇,欲見她能學至何種地步。武帝令她與皇子一同進學。她是皇後妹女,算得上外戚,與皇子一同入學,倒也沒什麽。唯一使人皺眉處,便是她是女子。
但呂帝都以女子之身,登上大寶,她入學讀書,委實算不得什麽。
她苦讀六年,皇子也好,旁的伴讀也罷,無有能與她相較者。
她原本該經舉薦入仕,與多數官宦子弟一般,先入宮為郎官,而後以此為階,逐步升任。卻哪知災禍忽然将她,衛家數月間土崩瓦解。衛太子投缳,皇後自盡,只來得及将東宮唯一的血脈,托付到她手中。
她受二人恩情,自是将劉藻視如己出,欲将她好生撫養長大。只是那時,劉藻身份敏感,無數人盯着,她要照護她,着實不易,只得将她托付到外祖母手中。而她則入仕途,欲掙出一片坦途來,好來日為劉藻鋪路。
小劉藻一日日長大,縱使她不能見她,也知她的一日日的變化。興許是懷她時,那宮人左躲右藏,受了驚吓,劉藻底子不大好,時常染病。她四處找尋藥物,延請大夫,乃至求來巫醫做法,護她平安。
幾年下來,到底将她的身子養好了些。
親自看護着長大的孩子,不免疼愛。見她怏怏不樂,欲及早親政,謝漪自是心疼。然而太後看似溫和,卻是激進之人。她已壓過她一頭,倘若與皇帝也親密無隙,她知自己敗局已定,興許铤而走險,再換一回天子,打破當下的僵局,重新渾水摸魚。
她為後多年,宮中不知有多少宮人聽命于她,要小皇帝死于非命,實在輕易得很。陛下沉穩不假,到底是個孩子,得知真相,未必能裝得若無其事,倘若太後察覺,暗中下手,她未必救護得及。
如此,便只好先瞞着她了。
謝漪嘆息一聲,好似感懷年華飛逝,轉眼間,當年的小嬰兒便已長大,登基即位,将帝位重歸太子據一系。她肩上重擔,也已卸下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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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身,正欲離去,便見劉藻正在她身後。
謝漪容色不變,先施一禮,而後言笑晏晏道:“不想在此遇上陛下,陛下可是有事要忙。”
劉藻見了她,原欲轉身就走,然而她方才讀史時,遇上一疑難,需人解惑。她雖不信謝漪,奈何能教她只桓匡與她二人。
桓匡總算講完了《詩經》,沉迷進《論語》中,他也不反對劉藻讀史,只是以為孔孟之言乃是基礎,陛下還未學會孔孟之道,便去讀史,未免有揠苗助長之嫌,不肯細講。
于是劉藻便只好又來請謝漪釋疑。
她說話時,目光左躲右閃,不大敢看謝漪,春和之事後,她便極少與她好臉色看,此時又主動求教,不免顯得她既沒骨氣,又勢力。
但她又不願叫謝漪小瞧了去,雖不與她對視,卻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仿佛自己底氣很足。
謝漪見了,不由暗笑,在心中無奈地搖了搖頭。說起來,她十三歲後,便從未有交心之人,至今二十九歲,旁的女子,興許都有孫兒承歡膝下了,她卻仍舊孤身一人,全部心思,皆放在了這孩子身上。
如此關切,如此無微不至,她怎會摸不透劉藻的心思。自也不與她生氣,細細地将她所惑解讀一遍,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劉藻一聽,便豁然而解,她聽完了,按照她正記恨謝漪,本該轉身離去,奈何她又冷不下臉,別扭了一會兒,只得擡袖,草草行了一禮:“有勞謝師為吾解惑。”
謝漪且有旁的事,恭敬還了一禮,便欲告退,不想劉藻卻止住了她。她左右一看,将宮人全部屏退,欲問謝漪一事。
她又不傻,雖疑心謝漪教她時不肯盡心,實則不過賭氣罷了。謝漪若當真不願教她,根本不必三日一回,風雨無阻地前往柏梁臺,将她丢到那老腐儒便是。
但她非但來了,且沒有解惑,總甚嚴謹,且還多是自帝王角度為她剖析
劉藻疑惑之下,生出一驚人之念來,興許謝漪是當真用心教她。
可這念頭一出,又顯得格外站不住腳,她若真心要教她,又何必不讓她接觸朝政,又時常無禮相待,為她取什麽“萌萌”這樣潦草随意的字。
她要與她示好,其實容易得很,因她除了一皇位,什麽都沒有,謝相随意與她些幫助,她便會記在心上,感激不盡。
謝漪見她忽然留她,倒也奇怪,莫非是小皇帝消氣了?不記恨她拿下春和,使她顏面大失了?
宮人皆退到了遠處,劉藻望着謝漪道:“朕有一事,欲請謝相解惑。”
她的眸子幹淨得很,亮晶晶的,将她這人倒影在眼中。謝漪不由一笑,問道:“陛下請說。”
劉藻問都問出來了,也就不再猶豫,幹脆直言不諱道:“謝相何以用心教我。”
她說罷,又掰着手指,将疑點一一指了出來,小臉板得一本正經的,望着謝漪,好似非要問個明白。
聽她一說,謝漪才驚覺,她竟留下了這許多破綻。
小皇帝說完了,望着謝漪,嚴肅地點點頭,道:“你說,這是為何?”
謝漪正欲言說,目光越過劉藻,見她身後不遠處匆匆而來了一名小黃門,那小黃門謝漪識得,是太後宮中之人,因他機靈而頗受重用。此時他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似乎恨不能将她二人言語聽個清楚。
謝漪收回目光,與小皇帝笑眯眯道:“萌萌以為,這是為何?”
劉藻頓時就氣瘋了,她與她好好說話,她卻又來氣她。小皇帝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甩袖而去,連那背影中都似燃燒了一圈熊熊燃燒的怒火。
謝漪見她一走,轉身往另一頭去,方才那點在椒房殿前的惆悵,蕩然無存,那雙幽深的眼眸中,反倒填滿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取的名字,非常好。
謝漪:“叫你萌萌,你開心麽?”
劉藻:“開心,叫你明明,你開心麽?”
謝漪:“……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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