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六月,天子幸甘泉宮避暑。
甘泉宮原為前秦林光宮。武帝時,下诏大修,修成後,武帝甚喜此宮之幽涼華美,常居此地。以致此後郡國上計在茲,朝諸侯王在茲,宴飨藩夷在茲,議理諸事在茲,募民徙居在茲。使得甘泉宮,名為避暑之宮,實則為大漢之陪都。
故而此番幸甘泉,皇帝下诏,依武帝時舊例,群臣伴駕,同往甘泉。
這道诏書,自是謝漪托天子之名所下。
自未央宮往甘泉宮,需一日,日出而發,日落而至。一整日間,孤坐銮駕,不免無趣。
劉藻當着群臣面,遣人召謝漪,謝漪不得不至。
銮駕寬闊,雖不至于毫無颠簸,卻也好過尋常辎車無數。劉藻與謝漪相對而坐,二人之間有一幾,幾上有一漆盤,盤壁上繪有朱漆雲氣紋,盤中盛放葡萄,葡萄顆顆飽滿,色澤深紫,猶帶着清洗之時留下的泉水。
劉藻邀謝漪共食:“這是太後送來的,路上難免幹渴,謝相不如一同嘗嘗。”
長樂宮有葡萄架,太後喜愛葡萄,收獲之後,時常往未央宮中送,此事謝漪是知道的,她摘下一顆,放入口中,咽下後取出帕子來,将果皮吐出,以巾帕包裹了,方與劉藻道:“确實甘甜水潤。”
劉藻自她摘下葡萄便一直看她,只覺她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見她喜歡,也很高興,又令她不必客氣,大度地将漆盤朝她推了推。
謝漪見此,也當真不與她客氣。
車鸾微微晃動,漆盤随之,稍稍移動,将近邊緣之時,或是劉藻或是謝漪會将它推回正中。二人分食,一串葡萄吃不得太久,不多時便盡了,露出漆盤底下所刻“君幸食”三字。
車中尚有葡萄淡淡的清香,十分好聞。劉藻到底年少,較之各種香料氣,倒喜這果香更多些。
謝漪吃了人家的果子,心道總不好幹坐在此,正要與小皇帝說說話,陪她解悶。
車鸾忽颠簸了一下,劉藻不妨身子前傾,若非中間案幾隔着,險些跌進謝漪懷中,謝漪伸手扶了她一下,道:“陛下小心。”
劉藻點頭,謝漪的手攔住她的肩,見她坐穩,便将手收回,衣袖不可避免地撫過她的肩。劉藻又聞到那香氣了,她飛快地看了謝漪一眼,又覺謝相身上的香氣,比果香更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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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漪哪知她這許多心思,待她坐穩,與她說了些奇聞異事,以作消遣。
劉藻難得一心二用,心想謝相不氣她時,倒也還好。只是不知她今日為何這般心平氣和。
謝漪哪裏是今日格外心平氣和,不過是行在途中,若是将陛下惹怒,陛下又要拂袖而去時,恐怕無處可去,到時,必是更氣了。且眼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這車,若是她被陛下攆下車去,還不知要多出多少口舌,于她威嚴有損,倒不如暫與陛下相安車中。
至日落之時,車鸾抵達甘泉,丞相竟在皇帝車中待了整日。
就要下車,劉藻頗為不舍,問道:“卿明日可能入宮?”方才謝漪與她講了一則趣事,初聽之下,耳目一新,可惜還未講完,甘泉宮便到了。
車鸾已聽,車外傳來陣陣勒馬之聲,與大臣們上下車轅的響動。太後就在不遠處。謝漪稍加思索,便望着她婉拒道:“甘泉宮後有圍場,陛下若覺乏味,可往圍場狩獵。”
劉藻不知旁的傀儡之君如何度日,但她除不能随意召見大臣,不能批閱奏疏,不能下诏之外,便無不可行之事。
平日裏衣食精細,宮人侍奉,從無怠慢,便是那日,謝漪當着她面拿下春和,也無宮人對她生出小視之心。
正是因這種種,劉藻方一面氣恨謝漪大權獨攬,一面又總欲看看她究竟要什麽。謝相倘若當真有甚私心,乃至欲效田和,取代君上,大可不必如此寬待。
奈何她雖總想與謝漪接觸,好知她私心為何,偏生謝漪總是推拒,不欲與她太近。
劉藻看出來了,也不欲自取其辱,略一颔首道:“如此,便罷。”
謝漪見她又生氣了,倒有些不解。陛下并非小氣之人,平日見大臣亦是溫厚有禮,偏偏對她,總愛生氣。
劉藻叫一股氣憋在胸口,上不來,下不去,幹脆不去看她,自撩開車簾走了出去。
車駕之下,自有宦官在旁,欲扶她下車,劉藻卻想起,去歲她頭一日入宮,中黃門小視,态度傲慢,便是謝相,借親扶她下車,來為她撐腰。
劉藻頓時遷怒,淡淡道了句:“不必。”便自扶着車轅下了車。
宦官不知出了何事,陛下臉色這般難看,忙退到一旁,唯唯不敢言。
四下人多眼雜,大臣、侍從、宦官、禁衛,都暗自往這邊看。劉藻自以失态,收斂神色,朝太後走去。
方才情形,太後自也見着了,見她過來,溫和笑道:“陛下容色不好,可是與謝相鬥氣了?”
劉藻彎了彎唇角:“只是天熱而已,有些悶。”
太後搖了搖頭,心中卻暗自生出一猜疑來。
二人入宮,餘者則各自散去。
到了甘泉宮,劉藻每日所行之事,仍與未央宮中相同。只是謝相不知何處去了,總也不見人。
太後常遣周勰來。劉藻總覺周勰來得過于頻繁了些,往日太後也遣人來,卻無這般多的。但她雖覺奇怪,卻又想不出緣由來。
周勰相貌極好,五官生得甚是精致,面容更是以神刀削就一般,劍目星眉,棱角分明。然而劉藻忙得很,哪裏顧得上看他,多半是耐着性子,說上幾句話,表露出少許不同來,便令他退下。
這日,門外來禀,太後又遣宮人前來。劉藻以為又是周勰,擱下筆,欲随意敷衍上幾句,好使他早早回去,誰知一擡頭,來的,竟是一宮娥。
周勰很受太後重用,她也有意顯出看重,不想太後仍是換了他。
劉藻一呆,不免凝視了那宮娥幾眼。
周勰雖好看,卻終歸是男子,難免有些硬邦邦的。但眼前這宮娥不同,她是女子,嬌柔生香。她的眉眼生花,朱唇若丹,唇角微微地翹着,可以看出些緊張,卻仍極力做出泰然自若。
一入殿門,她便立在殿中,不說話,直到皇帝看她看得怔住,她方盈盈下拜,口道:“陛下大安。”
窗外天色昏暗,殿中也有些昏暗。
宮娥伏拜,體态柔弱,纖小的腰身不堪一握,纖美的玉頸,引人浮想。劉藻站起身來,緩緩地走下殿,她到宮娥面前,看了她片刻。
宮娥伏在地上,起先一動不動,被劉藻注視久了,她仿佛有些不安,将身子伏得更低。
劉藻不知怎麽,沒敢驚動她,小小後退了一步,又往她身側端詳許久。
直到她回過神來,發覺如此不妥,那宮娥已維持不住纖柔優美的身姿,連同小臂都因伏得久了而打顫。
劉藻頓覺歉然,溫聲道:“你擡起頭來。”
宮娥不知為何陛下初見,便使她跪了許久,又打量了她許久,再擡首,臉上的惶然之色愈加濃重,眼睛也低垂着,不敢與劉藻對視,顯得格外嬌弱無助。
劉藻吞了吞唾液,伸出手,将她的下颔強行擡起,宮娥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又想到眼前是何人,不敢掙紮,眼中卻湧起了淚意。劉藻卻似渾然不覺,招了招手,令人舉一盞燈來。胡敖就在近旁,端着銅燈靠近。
燈火将宮娥面容照亮,她的容貌愈加清晰。
劉藻收回手,縮到身後,緊握成拳。
這宮娥,竟與謝漪,有五分相似。
作者有話要說:
劉藻:“這是明明派來,試探我真心的嗎?不用試,我最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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