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昌邑王上本哭窮,朝廷加了他五百食邑,又恐他在封地上起異心,派遣了官員去看守。劉藻召了那官員來,令他打聽打聽,可有善制銅燈的匠人,若是有,送來長安。

她想制一盞謝漪為像的銅燈,且是與那盞美人燈一般,不着絲縷的。這自是不能為外人道的。

可她一緊張,竟說出來了。

謝漪奇怪地問了一句:“什麽巧匠?”

劉藻閉緊嘴,搖搖頭,一言不發。

小孩子總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謝漪也未深問,只是看着她手心那道傷口,擡首與宮人道:“召醫官來。”

劉藻急,忙阻攔道:“不必,小傷而已,醫官來了,也只撒些傷藥,并無大用。”她好不容易私召謝漪一回,不願殿中還有不相幹之人。她就想與謝漪單獨相處一會兒。

小皇帝語氣堅定,謝漪雖關切,但也不好強逼她。她看了劉藻一眼,劉藻被她看得心虛,嗫嚅道:“明日就會好了。”

謝漪搖了搖頭,一掃殿中宮人道:“手上劃了這樣大一道口子,縱是不召醫官,也當清洗上藥,怎可随意一擦了事。陛下還小不懂事,你們也不懂事?”

頃刻間,殿中宮人跪了一地。謝相生氣,劉藻也不好開口求情,且她也有些怕謝漪,悄悄看她一眼,裝作鎮定的模樣道:“還不打清水來。”

胡敖也知此事是他們輕忽了,叩首道:“臣就去。”

過不多久,劉藻身前就多了盆清水。

她将手伸入水中,過了一會兒,凝結的血化開,一點點飄散,清水中漾開縷縷血絲,傷口處頓覺陣陣刺痛,外翻的皮肉猙獰異常。

劉藻一聲不吭,待血清洗得差不多了,擡起手,将水瀝幹。

胡敖看得心驚肉跳,很想上前幫小皇帝将傷口擦幹,撒上藥粉,卻又知他若當真上前,必會被陛下怨的,只好忍住,立在原地。

水珠不再往下滴,劉藻取了幹淨的帕子,欲擦一擦水,她傷的是右手,左手使帕,就不大順,動作就很笨拙。但她依舊不開口,既不令宮人上前,也不目視謝漪求助,固執而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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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漪卻平白自小皇帝身上看出些柔弱來,又覺這些宮人也不貼心,陛下受了傷,不知召醫官也就罷了,竟連上前為她上藥都不知。

她伸手接過帕子,語氣不免轉暖:“臣為陛下代勞。”

劉藻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待謝漪垂首,小心地以帕子輕觸傷口,她立即彎起唇角,眼中滿是得逞後的笑意。

胡敖默默地轉開臉去,當做什麽都沒看到。

不去碰時感覺不到,當真上起藥來,傷口疼得厲害。白色的粉末灑落,遇血而化,藥水滲入,劉藻忍不住嘶了一聲。

謝漪動作一頓,擡首道:“忍一忍。”

劉藻看到她關切柔和的目光,心中頓生暖意,點點頭道:“好。”

乖巧的孩子,總惹人心疼。謝漪格外放輕了動作,若不是怕太過親近,她還會為劉藻吹吹傷口。

藥粉化入血中,滲入肌理,起先刺痛,待痛意過去,便是微微的燙意,像劉藻的心,也燙燙的。

藥上好了,謝漪取了白布将傷口包紮,一面道:“這兩日陛下行止不便,怕是不好習射動筆了。”

劉藻道:“無妨,想來李師不會見罪。”她插手朝政以後,讀書已非當務之急,只是她素來嚴于律己,并不願落下學業,方會苦讀不辍。

謝漪也知,她這時方想起陛下竟來了椒房殿,她四下環顧一圈,問道:“陛下何以來此?”

劉藻早已想好了說辭,從容道:“車騎連日來阻撓朕擇立皇夫,朕心煩悶,故來此看看。”謝漪聽她這說辭,便先笑了,劉藻還不知她醉酒時已将底都洩得幹幹淨淨的,仍在一本正經道,“誰知一入椒房,便見一殿空空,謝相眼力好,不如替朕看看,殿中當如何陳設?”

“如何陳設自是待來日此殿有主,主人自擇之,豈有此時令臣來看的道理?”謝漪婉拒道。

有宮人上前,将方才淨手的清水端走。劉藻聽謝漪婉拒,也不氣餒,繼續勸說:“到那時豈不是遲了?朕信得過謝相,謝相不必推辭。”

“怎會遲了?”謝漪笑道,擇定人選,而後行六禮,期間少說得三月,太蔔還需占吉兇,定良辰,殿中陳設哪裏就這般急了?

竟然糊弄不過。謝相這般鎮定自若,使得劉藻詞窮,她召謝相來,一同布置椒房殿,本就是女兒家羞澀的小心思,眼下一再為人所拒,不禁有些羞惱,兩頰鼓了鼓,道:“縱使來得及,現下看看也無妨,卿不要拒朕。”

謝漪沉吟不語。

劉藻又忐忑,又生氣,她都這麽霸道了,謝相竟還不應她。她幹脆站起身,走出兩步,指着身前空地道:“朕看此處置一屏風為佳。”

她說罷,等了等,謝漪仍未開口。劉藻大是氣餒,心道,也是,謝相要做權臣,哪有心思與她這小皇帝來布置椒房殿。她這麽一想,心頭像是被戳了一下,戳出心頭血來,刺刺的疼。

“陛下之意甚雅,屏風當以山水為面。”謝漪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劉藻頓覺驚喜,她回頭,便見謝漪笑吟吟地望着她。她眉眼的笑意,如春花恬淡溫暖,劉藻抿了抿唇,也跟着笑了笑,方才的忐忑沮喪全數散去,點頭道:“正是。”

謝漪暗道,到底還是孩子,這幾日在朝中,見陛下言行,處處老練精明,逼得梁集步步退讓,誰知私下依舊是喜怒都表現在臉上。

謝漪也跟着站起身來,随着劉藻,在殿中指點了一番,她每說一件,身後便有宦官執筆記下,劉藻除起先那扇屏風,之後便不大出主意,只聽着謝漪喜歡什麽。

謝漪總覺陛下的性子當不會做沒來由之事,她想起那日陛下醉酒,與她吐露有了意中人,不免猜測是否與那人有關,陛下興許是欲先将椒房殿擺設好了,好讨那人歡心。

這麽一想,謝漪就有些不悅,不知是哪家小郎,這般嬌氣,陛下處處為那人着想,來日怕要受委屈。

劉藻不知謝漪所想,高高興興的,待殿中都指點過一遍,頓時心滿意足。這是照謝相心思擺布,将來謝相一定會喜歡的。

謝漪原是不滿,又見劉藻歡欣的眼眸,那不滿便消散了去。陛下歡喜便好,其餘倒也不那麽要緊。

至日暮,二人方自殿中出來。謝漪見無事,便先告退,又囑咐劉藻,手中傷不可沾水,這幾日需格外留意。

劉藻聽她關心的言語,心中早已喜不自勝,面上還得鎮定颔首:“朕知曉,謝卿有心。”

謝漪微微一笑,又看了眼椒房殿,方轉身而去。

劉藻目送她離去,一直等她背影消失,方收回目光,往宣室殿去。

謝漪一去,劉藻又複沉着,她至宣室,便與胡敖道:“将朕與謝相久駐椒房之事,宣揚出去。”

未央宮甚大,劉藻管不到角角落落,那衆多宮人之中有多少耳目,她也暫抽不出功夫去理會,但她身邊之人,皆是幹幹淨淨,明明白白的帝黨。

她已不似一年前,每日去了何處,行了幾步,都會為人所知。若不有意宣揚,大臣們要聞知消息怕是得等上好幾日。

胡敖心知陛下心有成算,應了聲諾,便下去落實此事。

隔日,請立皇夫之聲又起,大臣們只以為陛下往椒房,是以此顯露急切之心,召謝相,怕是二人談了些什麽。

梁集剛将這聲勢壓下去,誰知皇帝往椒房殿一行,大臣們又開始叫嚷,頓時大為焦灼,不得不入宮請示太後。

太後也奇怪,小皇帝對謝漪那般沉迷,一五分相似的宮人都使她手足無措,怎會着急立皇夫?

她尋不出緣由,便親至宣室詢問。

太後與皇帝并不怎麽見面。二人只差了五歲,并非母女,更無深厚之情。時時見面,也是尴尬。故而太後已有月餘不曾見過劉藻。

她這回來,再見劉藻,心中便是一嘆。小皇帝成長太快了。往日還有些青澀,如今再見,已是穩重從容,喜怒之色,收放自如。

她見了太後,先是淡淡一笑,而後起身迎道:“太後怎來了?”

太後收起心思,道:“來看看陛下。”

劉藻讓了讓,将她迎至寶座,自己則退坐一旁,又令宮人皆退下。

屏退宮人,便是有話要說,此番是太後來尋她,有話要說,也是太後,而非她。她卻徑直令人退下,可見胸有成竹,占據了主動。

果然,殿門一合,劉藻便笑問:“太後尋朕,所為何事?”

她問得直接,太後也不拐彎抹角,直言道:“我從不知,陛下竟對皇夫如此上心。謝相那處……”

她話還未盡,劉藻便搖了搖頭,眉宇舒展,身姿放松:“謝相是謝相,皇夫是皇夫,社稷之事,怎可兒戲?此非朕一人之事。何況大婚之後,朕也能多得一人臂助,豈非好事?”

照眼下情形,皇夫必出自重臣之家,這是朝中早有共識的。一旦成外戚,自與皇帝休戚與共,這也是必然之事。

太後幾不敢信,這就是當日一提起謝相,就忍不住紅臉的那人,她忍住怒意,道:“謝漪心氣甚高,陛下有中宮,她縱使成了階下之囚,也不能與陛下交心。”

劉藻顯出驚訝之色,道:“既是階下之囚,便是一玩物,朕為何要與她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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