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劉藻說這話,是來騙太後的,她不能讓謝漪成為把柄,由得太後調笑轄制。然而玩物二字方從她口中吐出,劉藻腦海中便浮現一畫面。

謝相衣衫不整,躺在她的龍床上,面色緋紅妩媚,眼中含淚不屈,欲反抗而無能為力,只能任由她亵玩狎弄。

劉藻頓覺興奮,連同指尖都跟着發燙顫抖。她擡了擡袖,将手掩至袖下,淡然無波地望向太後。

太後快被她氣死了,數月前,皇帝尚是發覺對謝漪心意之時羞澀無措的青澀模樣,這才多久,竟就變心了?

“原來陛下要謝相,便是為了折辱與她?”

劉藻一笑:“不同玩法各有不同意趣,談何折辱?”

她說得輕易,笑意只浮于唇畔,眼眸卻沉靜似水,毫無波動,仿佛謝漪于她,果真不過是一可有可無的玩物罷了。

太後目色沉了下來:“如此說來,皇夫一事,陛下是當真不肯讓步?”

劉藻迎上她的目光,坦然道:“朕讓不讓步,只看梁車騎誠意幾何。”

太後終于現出怒意,劉藻卻暗自一喜,她怒便是步伐亂了,唯有她亂了,她方能自她身上多得好處,趁勢将帝黨的勢力擴一擴。

誰知不過片刻,太後的怒容便收了起來,反笑道:“口是心非可不是好習慣,陛下對謝相是何心思,陛下心中清楚,何必說些厲害之辭來騙我?”

她并未相信,劉藻也不意外,倘若她三言兩語,太後便信了,她倒反要生疑。劉藻姿态閑适,語氣也甚漫不經心:“朕對謝相能是何心思?難道當真要與她共譜一曲關雎方才合理?太後未免太過小視朕了。”

太後頓一蹙眉。

劉藻又道:“謝漪橫行朝中,驕忍欺君,朕恨之久矣,早欲除之而後快,若非……”

她話還未盡,門外傳來胡敖帶着顫抖的聲音:“陛下,丞相求見。”

劉藻一下子咬到了舌頭,太後瞥了她一眼,媚眼生驕,高聲道:“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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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敖在外之聲既能為殿中所聞,皇帝在殿中之語,自然也能為外所聞。太後與皇帝言談之時,俱未放低聲音,因殿外各有心腹,必會屏退不相幹的宮人。但謝漪,她要來,是無人可阻的。

大殿之門自外推開,日光照入殿中,劉藻忽覺刺目,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謝漪從容邁過門檻,入殿而來,她立在殿上,與二人稍稍一擡袖,道:“太後,陛下。”

太後道:“謝太傅何事觐見?”

劉藻知曉方才那句話必是讓她聽去了,不然胡敖不至于通報之時,語帶顫音,只是不知她聽去了多少。她望向謝漪,卻見謝漪神色平靜,與往常無異。察覺到她的目光,謝漪也看了過來,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轉頭面朝太後。

這一眼太快,劉藻甚至分辯不出她目中是何情緒。

“有一事,要禀陛下。太後在此,想來與臣要禀之事,當是同一件。”謝漪的聲音清冷平靜,抽得劉藻的心生疼。

然而太後在此,她若是慌了,便是前功盡棄。她竭力忍住了慌亂,鎮定道:“為丞相設座。”

胡敖低首入殿,飛快地在皇帝下首設了一席。

謝漪走過去,在席上坐下。

太後待她坐定,方接着話頭道:“太傅也是為皇夫之事而來?”

“吾侄謝文,大将軍之次孫,禦史大夫之長孫,上大夫家中幼子,皆俊秀兒郎,堪與陛下為配,皇夫之事,議了許久,依臣之見,不如早早定下。”謝漪說道。

她聽聞太後來了未央宮,便知必是為此事而來,匆匆至此,為的是助陛下達成所願。誰知在殿外竟聽見了陛下對她的怨恨。

謝漪未去看劉藻,将一早想好的辭令說了出來。

她話中的分量,與皇帝之語是不同的。太後的笑意頓時挂不住,冷淡道:“也不必這樣急,再過幾年也是無妨的。”

謝漪所舉幾人,皆是她的黨羽。朝中權位就這麽多,新外戚本就會分薄梁氏權柄,若是出自謝漪門下,更是會從梁氏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謝漪轉頭望向劉藻:“陛下怎麽看?”

劉藻心尖一顫,穩着語調道:“朕看此事也當從急,但也不拘于太傅所述幾人。廷尉之侄,文比宋玉,才情滔滔,也可當選。”

廷尉李聞是明面上的帝黨,劉藻提他,落入太後眼中便是為自己争取。

三人立場分明,各自為政。早立皇夫之事,劉藻已與謝漪達成了一致。謝漪一到,原還占據優勢的太後立時節節敗退。她的目光在二人之間一轉,心中已是惱怒得不行。

“中宮大位,事關社稷,還需朝臣議過方好決斷。”

這話再說,便是外強中幹了。

謝漪道:“這是自然。”

她淡淡一語,滿不在意。太後當即明白,她需退讓了。

謝漪見目的達到,不願在此久留,站起身來,道:“三日後便是大朝,不如到時殿上議過。”說罷,稍一施禮,轉身而去。

她來得突然,去得匆匆。劉藻覺得,謝相來這一趟,仿佛是專為她撐腰來的。太後多疑一些,以為謝漪是要借小皇帝之手,将她擠出這場争端,之後皇夫人選,小皇帝又哪裏是她對手,必是自她黨羽中出。

與其使謝相勢大,不如暫豐皇帝羽翼。

太後待謝漪一走,便道:“如何算是誠意,陛下不妨坦言。”

劉藻如願了。連日來的皇夫之争,以太後退讓為終。

這算是小小一場勝仗,劉藻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太後見此,自也想到她那句傳入謝漪耳中之語,笑得嫣然:“謝太傅待陛下定是更生警惕。陛下可要小心自身安危。”

劉藻對謝漪心緒波動,對她則是鎮定得很,平靜道:“逆臣之心,本就險惡,多聽這一句,也無甚差別。”

太後點點頭:“陛下知道就好。”語罷,也去。

待她一走,劉藻立即召了胡敖來問:“謝相何時來的?”

胡敖苦着臉道:“陛下說到最後一句時,謝相方至,恰好将那一句聽入耳中。”

劉藻癱坐榻上,她不住回想謝漪入殿時的身影,和着光而來,卻帶着一股蕭瑟的冷意。她聽到了,又是如何看她的。

她們平日也有相處融洽的時候,譬如為她包紮傷口時,譬如相對靜坐時,謝相聽了她那句話,會如何看待那些時候,是否以為她口蜜腹劍,巧言令色,時時想着算計她。

其實她們二人,一是少帝,一是權相,相互算計,本就平常。可劉藻就是覺得不該如此,不說她心中所存的妄想,便是謝相,也是待她格外不同。旁人不知,但她身在其中,是能感覺到的。

謝相待她,別有溫情。

劉藻心慌得厲害。她在殿中癱坐了片刻,忽想起什麽,起身道:“朕要出宮。”

時候尚早,她眼下出宮,正可趕上謝相下衙回府。她要與謝相解釋。

劉藻說罷,忙去更衣,帶了人,便出宮去。

劉藻有些日子沒來尚冠裏了。但她記性極好,上回與謝漪來過一次,便記住了路。一路過去,劉藻也無心思細觀兩側景致,夾緊了馬,連連揮鞭。胡敖也知陛下心急,不敢上前勸說,只目視侍從,跟緊了陛下。

相府恢弘依舊,因謝漪加封太傅,甚至更添了幾分尊貴。高聳的門楣,愈加高不可攀,使人不敢登門。

劉藻至門前,下了馬,胡敖忙上前去,與門子打聽,謝相可回府了。

門子見這一行人,衣着華美,舉止典雅,尤其居中那位小郎君,還有些眼熟,便也不敢無禮,好聲問道:“敢問小郎君是姓甚名誰?”

劉藻沉默片刻,想起上回謝漪為她取的化名,道:“劉萌。”

姓劉,且面善,門子甚通眼色,如實回道:“君侯尚未歸府,小郎君若欲登門,不妨留下名刺。”

劉藻一愣,她來得早了。胡敖低聲道:“郎君不如先入相府。”

劉藻搖了搖頭:“我在此等她。”她心慌得厲害,唯恐謝相為此,更加與她離心。只要沒見到人,在哪裏等,都是一樣的。

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天色昏暗,秋意濃重,丞相車轅方遲遲現身。劉藻深吸了口氣,等着車駕停在門前,又等着謝漪下車。

謝漪坐在車上,便看到她府門前那清瘦的身影,心中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待下了車,到劉藻身前,她見她衣衫單薄,立在濃濃秋意中,習慣性地先心疼起來,什麽話語都按了下去,帶着她入門,又特意指着她,與門子道:“來日這位小郎再登門,不必問我,先請她入門去。”

劉藻的心像是被一塊巨石梗住了一般,嗫嚅着道:“謝相……”

謝漪彎了彎唇:“讓陛下久候,臣萬死。”

劉藻張了張口,竟不知該說什麽。

謝漪帶着她入府,徑直去了書房,劉藻跟着她,一路上心亂如麻。她來時也想過如何與謝相解釋,可到此時,多少得體話語,都如消失了一般,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謝漪看了眼她的手,手心的傷已愈合,留下了一道疤痕,被秋風吹得有些泛白。謝漪令人取了溫湯來,看着劉藻飲下,暖了暖神,方道:“那日陛下言,臣若敗,椒房殿有臣一席之地。那時臣雖氣陛下不當以椒房為趣,作調笑之用,卻也将此當做陛下留臣性命的承諾。”

劉藻聽着她平靜緩慢的話語,心一下子被揪緊。

謝漪停頓了一下,望着劉藻,輕輕笑了笑:“誰知,原來在陛下心中,是欲将臣除之而後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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